日本美食题材电影中的“物哀”叙事

摘  要:作为新兴艺术的电影,以其对美学最小折扣的展示特性而与其进行了频繁且丰富的融合,美食题材电影《小森林》即是其中的一例代表。影片讲述了为逃避城市喧噪而归乡生活的市子,在一道道料理的制作过程中回忆过往,同时蕴含着对生活的思考。通过情节分析,结合市子的情感线索,从而发掘出蕴藉全片的“治愈”母题,这种“治愈”既契合了“物哀”美的核心要领——知物之心,也贴合现代都市青年归隐质朴的田园想象。

关键词:小森林;物哀;自然崇拜;治愈系;日本美食电影

一、前言

《小森林》系列总共包括两部影片,即《小森林·夏秋篇》和《小森林·冬春篇》,分别上映于2014年和2015年。作品由森淳一导演,改编自漫画家五十岚大介的漫画作品,主要讲述了厌倦大城市喧嚣的市子,返回儿时成长的小森林,通过食物回味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光,试图在这种生活中寻找自己人生的答案。全片舍弃了电影一贯追求的强烈戏剧性,代之以闲散琐碎的生活片段,并通过淡雅舒缓的节奏娓娓道来。春夏秋冬四季既是推动情节的时间线,也是人物的行动背景,独自生活的市子诚挚地劳作,虽然每一份美食的原料、季节都各有不同,但都是市子顺应自然艰苦耕作的见证,甚至在制作过程中也体现着她的用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人与美食的和谐共处的关系,是一种与自然、与生命万物的共生共情的缩写,本质上来说,又是“物哀”美学在影像上的一次外化。

“物哀”作为日本艺术美结构的三根支柱之一(另外两根支柱是“空寂”和“闲寂”),成为日本人独特的美意识。这种美意识已经得到充分发展,它们不仅影响到日本近现代文学和艺术,而且已经成为日本人艺术生活的一种美的体验,支配着日本人的精神生活的各个层面[1]73。

依据日本学者本居宣长所言:“看见美丽盛开的樱花,觉得那很美丽,是知物之心。理解樱花之美,从而心生感动,即‘物之哀’。”[2]48这种知物之心也就是知物哀。日本美学家大西克礼则进一步说明:“所谓‘知物哀’的真意,说的更详尽点,就是对世间万事万物形形色色,不论目之所及耳之所闻,抑或身之所触,皆用心体会,用心判别,知‘事之心’,知‘物之心’,知‘物哀’也。判别的是物之心、事之心,从中感受的是‘物之哀’。”[2]57归乡的市子或许有着逃匿无法掌控的生活的嫌疑,不过在其辛勤与虔诚地劳作、顺应天时地利种植出红豆、卷心菜、胡萝卜等食物时,何尝不是出于一种崇拜自然、尊重先人智慧的初衷。小森的原住民为了延续生命而开垦土地,但也不忘小森一草一木的善存。于他们而言,山川河流,鸟兽万物,皆是家园的佑护神灵,而农耕文化的沿袭似然是其最有力的证明。这也就不奇怪市子在夜读时,窗外为什么会有大天蚕蛾、独角仙以及萤火虫等生物的“拜访”了。

二、共情仪式:四季蕴藉的自然崇拜

本居宣长在谈及“物哀”时曾言:“遇到所有感动的事情,要用有所感动的心去感受。”[2]53当我们不去细究其所说感动的具体言指,而选择思考带有强烈主观性的“感动”一词时,也就不难理解日本这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世界,会对物有所感,情有所动。具体而言,即人的审美指向,会极大地受自然触动,秋去春来、雁过花开,这种时空变迁带来的无常感可以说是日本人性格中最深层的“哀”,也是形成其典型美的意识的根基。“人类的原始美意识形成的一个重要契机,是人对自然和色彩本能性的反应,即对自然和色彩的美的感觉和感动。”[1]25也就是说,自然是一切美的本源,无论是其触发了人对美的感觉和追寻,还是作为“底色”建构人的审美想象,都在人类文明中成为难以磨灭的相位。而这种对自然美的寻求到了日本民族的心中,则表现为对自然的一种感怀与崇拜。

日本民族对自然美的感怀首先体现在他们强烈的季节感上。如前文所言,日本人最初的美的意识,是脱根于人与自然共生的意识,而非来自宗教式的伦理道德和哲学。这种对自然的亲和态度,也使得他们对四季怀有极大的关心,这种季节感发轫于日本文学艺术领域,可追溯到《万叶集》,和歌、物语、散文、俳句等都蕴含着对四季情趣的展示。在这样的文艺传统下,也就使得森淳一导演选择将《小森林》以四季为线予以表达有了较合理的解释。这不仅是对漫画原作的尊重,也是其艺术旨趣的一次成功展示。除此之外,日本文学对季节和季物的亲和与敏感,一般都带有浓厚的人情味,使自然人情化[1]38。所谓的人情味,说的就是作者虽在描写自然,但实则是以自然来表现情感。进一步说,这些诗人学者能够从一草一木中感受到生命律动,看到四季流转,领悟到世间万物包括人在内的命运。而这一点,显然与本居宣长要有知物之心的物哀理念不谋而合。

《小森林》里,抱有虔诚之心学习务农并将那些四季作物制作成美食的市子,何尝不是一位镜头里的“作家”。当夏季来临,市子在散落一地果实的胡颓子树前,回忆起幼时爬树摘果以及和男友同居的日子,发出“掉落一地的果实,只能慢慢腐烂,拼命长大结果,到头来却付水东流”的感慨,恰好映照着市子对失去过往的怅然和失落。母亲的不辞而别、男友的离开,这些封存在胡颓子里的记忆既有对果实散落的哀怜,也唤醒了苦涩的曾经,而市子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它们做成果酱。到了冬季,市子在种植红豆时与一位老妇交谈,曾言及“不仅是红豆,其他的作物也有各自的播种时期,也得配合花和鸟的习性”。意即所有的作物种植都有其特定的時令,过早过晚都不宜,老辈从耕作中总结的经验,也属于人生的一种智慧。四季流动,世事无常,所有事情都要抓住时机。

其次,日本民族对自然的崇拜还表现在对森林树植的敬仰。《小森林》以四季结构影片,每一季都是以重复的市子口吻的自白为开端:“小森是位于东北地区某个村庄的小村落,这里没有商铺……我去那里来回要花上一天。”旨在说明小森仍然保留着“里山”式的生活模式,即一种因与人类群落相连,受人类活动影响而形成的独特的植被生态系统。这种系统犹如现世中的世外桃源,生活于此的村民与山中鸟兽栖息相伴,与草木花果一同呼吸,在被森林和湿气包裹的乡土中求得庇佑,而这种模式是有历史传统的。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3世纪,日本基本上属于农耕民族,所以日本神话大都是以农业活动为中心的。《古事纪》中描述的许多神都是与农业有关的,如太阳神、月神、风神、水神和稻谷神等。

而这种农耕文化所引发的自然崇拜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在日本人的民俗信仰中,将太阳神视作最有靈感的,将古树和山视作神圣的,并非偶然。他们将树木视作神树,他们最早祭祀的不是社殿的神佛,而是树木,是树木神。”[1]26因然,小森虽地处盆地,不断有蒸汽涌入,却也因为山中绿树成荫,使其在夏秋满眼的青色中生机勃勃,仿佛仙境,甚至从电影以“小森林”命名也能窥见其中对树木的敬仰。另一方面,“日本人重树木的同时,也十分尊重与树木相关联的其他植物。他们认为植物通过种子发芽、成长、开花和结果,不断轮回,以维系生命,表现出对生的强烈意识和优雅的美”[1]28。回归电影,市子所做的每道料理背后,大都来自她通过耕种获得的原料,无论是需要光照又怕多雨水的西红柿,还是需要插秧、收割与晾晒年年重复种植的水稻,每一颗西红柿、每一株稻穗,都是从一粒微小的种子,经过风雨洗礼,经历漫长的岁月,在其适合的环境中成长直至开花结果。

综上,观众可以清晰地了解,隐藏在美食制作背后的其实是对于自然的一种“哀”,它夹杂着怜悯、同情、共鸣以及感动。影片也在告知世人,这种四季感抑或树神信仰,应然都是以人为本的一种共情仪式,人们在这种仪式下寻得一隅安宁。

三、人文通感:世外“烟火”中的情感移置

崇拜自然的现实表达既是导演的主题安排,也顺应了日本民众的美对生命的期望——这种对世象的感动造就了人的物哀观念。在影片中可以对应为市子对乡野对小森的动植物产生的共情,而如何产生这种共情以及产生了怎样的共情,则需要将对象具体到市子身上,从“物对人”转为“人对物”这一层面予以说明。市子的情感脉络是为主要切口。

在电影极简的情节中,我们了解到市子回归家乡小森是一种逃避的选择,表面上看是她厌倦城市的喧闹想要归隐,实则根本上是因为市子在大城市中的生活没有安全感,以至于无法平衡内心里那个真实的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成年后只身在外打拼的辛酸让她更加渴望满足感,而在儿时的家里忙碌着一日三餐,既有生理上对味蕾的满足,也是情感的自我补偿,蕴藏在每道料理中的除了味道,还有和母亲最纯真的回忆。于是,市子将自身的愤懑、忧郁迷茫等感情,都移置到亲和自然的食物以及制作美食的过程身上,希冀通过这样的移情能解决自己的主体性危机或者使其有所缓和。大西克礼说:“自然美的流动,透过生活体验的投影、移情作用,终究被视为人类存在本身的一种虚无、脆弱的象征。”[2]144人类既有丰富的情感思索,也因这种多情而惯于自身的羸弱,当其长时间处于困顿时,便会选择置于安静本真的环境中寻求疗愈,在自然生灵身上看见希望,在繁忙兼具闲适的劳动中获取智慧。对于市子来说,除了以上“企图”,还有对过去的缅怀,尤其是对母亲做菜时说的话的思索。

在市子的心里,母亲一直是个喜欢胡说八道、任性妄为、假话和真话混在一起说的人,她会骗市子说肚子咕咕叫时因为胃里住了一只青蛙,也会因为忘了给胡萝卜除草而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杂草种植法。但是对于料理,母亲却是一丝不苟,甚至拥有自己的秘方。一道简单的炒青菜,市子尝试了放葱、放蒜、焯水、放肉抑或用酱油和盐调味,却始终不如母亲做的味美。这样的制作过程似然是市子生活的一种隐喻,有时存在性的努力并不一定会寻得结果,而对他人的钦羡卓然是忘却其背后的钻研。当了解到只需剔除白菜的茎即可后,市子似乎也明白了母亲那句“做菜能看出人心”的真谛。

在以人为主体的社会圈层,物始终是自然对象,人的需求归属于其机械属性,在吃喝用的过程中寄托特定的哀思喜乐,但这样的喜厌终是普遍的人文旨趣。而物哀理念难能可贵地认为哀尽所哀,生活在俗世能熟知世间事、能良好应对各类事情,以对生活的各类体验厘清物和生活的关系。市子以对作物所触,对乡间花草月色的所看,对虫鸣鸟语的所听,以及对美食的味觉等所有感觉的综合,来达到对逝去的怀念并获取更大的人间智慧。这种从生理到心理上的转移,是一种人文价值上的通感。这种通感在烹饪美食时便有所体现,一些作物本身就有所象征。

冻萝卜的制作是在冬季,寒冷的天气让人头疼,但有些食物只有在寒冷的冬季才能做,因而,“寒冷”也是一种重要的调味料。某种程度上,这种寒冷也寓指着生命必经的磨难。再看节节草,长得像微型竹子,生命力顽强的它怎么都除不尽。可是节节草又是福草,那种鲜长杂叶、一味朝着天空向上窜的模样,踏实又努力。而且,节节草有着宣告春天到来的珍贵。理解这些生灵的生存百态,实则也是对自我性情的勘探,植物面临的险境指示自身,而人又把自我的情绪搁置于此,发出对生命脆弱也顽强的感叹于赞美,于此达到人和物的共情和一。

四、治愈母题:归乡与入世的内心悸动

“治愈系”指代一切能够使人的精神得以放松、内心得以平静、情绪得以舒缓的音乐、小说、电影、美食等[3]。而日本治愈系电影是在“治愈系”文化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种类型片。受地理环境的影响,日本治愈系电影在视觉表现上多以“大海”“森林”和“美食”为主,《小森林》也不例外,当我们从物哀的维度细究出影片的深层主旨时,应然也可以探寻到连接影像与现实的角色的心灵构想。

高评分的《小森林》系列获得了现代受众的高度褒赞,观众除了喜爱其散文化的风格和唯美的镜头语言,最为强烈的是对于市子这类慢节奏生活的向往,似乎只有在这种田园生活中,人们才可以静心审视自己,处于被自然生物包围的大环境中,与其栖息与共,恬淡如初。而这样的内心欲望其实也沿袭了物哀美学发展的历史背景,平安时期女作家紫式部在日记里写道:“每见可喜之事、有趣之事,心便受到强烈吸引,也不由得生起一股忧郁与倦怠,并为此苦恼。我思考如何忘掉烦恼,去掉牵挂,反省罪过,于是吟歌。”[2]120紫式部谈及的“可喜”“有趣”是内心对外界的种种感知,源自对世象喜欢而心有所感,但生起的确实有一种沉郁或是悲伤的心情,而这其实是来源于生命挫折的感动。当我们处于世间,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困境、遭遇苦难,所谓“凡人皆苦”陈述的即是此意。而她所吟之歌“水鸟无思游水面,吾身浮华忧世间”也是对自然景的忧思,表面华丽明朗,底层却流淌着一股哀愁。在影片中,市子则是以归乡和入世这两种行动来诉诸着这类性情。

“在人们的心中,乡村的代名词是淳朴、自然、安宁和和谐。”[4]被青色包裹的小森诚然也接受了这种设定,小森的居民在山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既有对自然的信奉,又不乏人情世故的温存。同时,小森作为市子的故乡,它的美也含存着市子的幽情。市子努力地在小森生活,善待每一个生物,珍视每一段时光。然则这种光鲜闲适的生活背后,却隐藏着市子的忧虑。母亲出走,男友分手,尤其城市的快节奏生活,种种不堪使得市子选择重回小森。乡村的旖旎风景的确有治愈作用,但始终无法改变的却是人心,市子的心依旧闭塞。相比于迷惘的市子,裕太则清晰地了解自己的追求,尊重也倾羡那些有过亲身经验并勇敢表达感受的人。小森成为这种理念最本真的归属地,豁然有一种出世的淡然感。

当然,逃避也并非毫无意义,适时的逃避也是对自我的一种疗愈。人生的状态并非一成不变,情欲的驱使下我们总能产生各种诉求,有躁有静,或白或黑,面对什么样的事物,存在什么样的心境,就应有对应的触动。有学者言之,人的一生,都在处理两种关系,一种是与世界的关系,一种是与自己的关系。唯有与自己相处的融洽了,才能与世界相处的融洽。归乡前的市子无法平衡内心珍视的自己和世界的关系,所以她在学弟裕太眼中成为一个打着努力的幌子在逃避的人,逃避那种自己无法掌控的生活,这是事情的本质,在认清这样的事实之后我们才能够更好地看待逃避这一行为。

对于孤身的市子来说,小森是心灵的避风港,那里平静简单,看得见时间的流逝,听得到自己的内心。见过刚毅的节节草,见证村民的生息民俗,市子终究是选择了入世,与世界和解,也与内心和解。而5年后的再次回归,既是市子对这篇土地最大的尊重,也是她以虔诚的心安置自我的处理,毕竟长久的幸福,从来都不能向外求得,而是要向内心索取。因而,市子在归乡与入世这样一个过程中对内心的自问给予了肯定的回复,也完成了自我疗愈。

五、结语

《小森林》以其舒缓浪漫的节奏叙述了一个年轻女孩在乡间的一年四季,经导演巧妙地安排,美食作为结构情节的主线同时也串联着市子的情感线索,而其制作美食所必須的劳作体验喻指着人生历程,其所承载的是物哀美呈现了电影特有的治愈价值。以对自然的尊崇和感动来刻画人与万物之间的共情仪式,而又在烟火气中强调了对个体的关照,诚然映证了“目之所及耳之所闻,也心有所感”的所谓知物哀的深意。当作者能深挖受众的真性情,大到天地之心,小到蝼蚁生灵,皆怀热情,自然会予以大众疗愈成效,抑或也给予了治愈系影片以新的思考。

参考文献:

[1]叶渭渠,康月梅.物哀与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2]大西克礼.物哀——樱花落下后[M].王向远,译.台北:不二家出版社,2019.

[3]刘琨.自然崇拜·极简叙事·重建依赖——论日本治愈系类型电影的形式与意义[J].当代电影,2017(11):55-61.

[4]叶仁杰,浅析王维诗词中的文化休闲思想[J].汉字文化,2019(10):20-21.

作者简介:李昌显,浙江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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