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大理石像》是约瑟夫·布罗茨基创作后期的一部戏剧,融合了他的文学观、艺术观等复杂思想,并讨论了后现代戏剧中反乌托邦的幻想。本文通过非自然叙事以两位主人公的无罪被捕的悖论作为事件,探讨叙事上的非自然因素:时间、空间、人物、情感。戏剧的非自然因素也带来了后现代戏剧的神秘荒诞感,给予人们对于虚构、理想和现实之间的思考与反思。
【关键词】 约瑟夫·布罗茨基;大理石像;非自然叙事;戏剧
【中图分类号】I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6-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6.004
基金项目:2021年河北师范大学研究生创新资助项目(项目编号:
CXZZSS2021030)。
对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瑟夫·布罗茨基的研究,国内外大多聚焦于他的诗与散文。对于他创作后期的戏剧作品,鲜少有人分析。《大理石像》是布罗茨基为数不多的戏剧文本之一,对当时身在美国的布罗茨基来说,在遥远国度的生活使他不仅用一种新的语言写作,还探索了创作戏剧而不是诗歌的艺术挑战,这成为布罗茨基的新的创作领域。因此,本文讨论了约瑟夫·布罗茨基的戏剧《大理石像》中的创新与革新的戏剧概念与形式,并讨论了后现代戏剧反乌托邦的幻想。可以说,戏剧这一形式开展了布罗茨基在归属和流亡、家园和无家可归之间无休止的对话。
戏剧《大理石像》的地点是一个未来主义的监狱牢房,并以柏拉图式的对话为背景。布罗茨基在这部剧中贯穿了其哲学立场,并让地点带有古罗马乌托邦式的民主社会印记。然而这部剧是一场避无可避的噩梦,而不是一个理想的乌托邦,它是根据精神恶化的内在逻辑进行的。这部剧将阴沉、有点恐怖的视觉与语言质感的恐怖搞笑相融合,使得《大理石像》能够把观众带到荒诞剧院最远的地方,进入比人类体验更适合现代主义想象的领域。本文主要运用非自然叙事的相关理论,包括阿尔贝的不可能的故事世界模式和理查森的反模仿模式。在阿尔贝看来,非自然叙事是指那些“物理上、逻辑上和人力上不可能的场景与事件”[4]12,并在著作中进一步分析非自然叙述者、时间、空间和人物。通过对文本中的非自然时空、非自然人物和非自然情感的解读,体会非自然叙事给予戏剧陌生化的阅读体验,并有助于进一步解读这部形而上的神秘剧。
一、非自然的时空
戏剧中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空间的奇异感,剧作家创作了一个在地理空间中不存在的建筑。非自然的叙事空间通过叙事空间的非空间化,使得故事世界变得离奇荒诞,增加了戏剧的陌生化效果。作家所设定的奇异空间——监狱使得戏剧呈现非自然的形态,布罗茨基的《大理石像》以一个延伸的舞台方向开场,却又不断强调定点的监狱塔。“监狱坐落于一座高约1000米的铁塔上。囚室中央是一根圆柱,装饰成多理科式样;或者说是支柱,是一根圆柱的外层,里面装有电梯。这根圆柱纵贯整座塔,像是芯棒或轴”[1]1 。这个塔是无所不包的控制的隐喻,它意味着来自外部守卫和自我监视的正常化凝视。这样的戏剧开场的场景设置使人不由得想起福柯所论述的全景敞式建筑“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环形建筑被分成许多小囚室。[2]224”这种奇异的空间在被囚者的身上会造成一种有意识的可持续的监视状态,甚至是对于观众的我们也充当监视者的角色,可以进入上帝视角或者全景视角。
除此之外,布罗茨基还为这个场景增加了另一重监视,后现代主义的机器,无所不在的摄像头,构成另一重天网,笼罩在这座奇特的监狱。摄像监控从内部向外部传送生活,确保了执政官不间断的外部审查;同时,从外部向内部广播图像,带领囚犯定期散步到不同的历史地点。全景敞式主义最初是当作一種自我封闭的特殊制度提出来的,布罗茨基却使得这种形式成为一种完全封闭的乌托邦。甚至这种恐怖的视觉监视在剧中被人物的所消解:野蛮人普勃利乌斯错把住宅变成牢房,把牢房变成住宅,下意识的装饰自己所在的囚室,这种个人化、私有化的行为使得观众经常忘记这是一座监狱。
福柯所讨论的建筑就是权力的空间,并进一步指出我们研究空间,其实是研究在空间中上演的权力。在这一层面上,空间以其赋予的权力意识在无条件的剥削人。从空间的角度看,不论是铁塔内无数重复的小囚室,还是现代化重复的都市景观,都是某种单性现象,是一种同义反复。在这种形势下,人是所有人当中的一个渺小的分子。布罗茨基借助剧中罗马人图利乌斯的自白认为逃脱空间的这种反复同质性的办法是跳进时间。并且进一步消解铁塔也就是监狱这种独特的空间,是一种与空间抗争的形式。“铁塔将居住空间压缩到最低程度,也就是说把物理意义上的你推进时间。进入纯粹的时间……因为空间的缺乏就是时间的在场,空间是一种理解时间的工具。” [1]98到此,想要了解布罗茨基表达的空间就要进入他独特的时间观念了。
《大理石像》的线性的时间是在物理空间中的运动来把握时间,把时间视为空间中的存在,而布罗茨基在此地进一步发展是深入时间内部,在人物对话中不断出现的对时间本体的思考。不注重外部时间的流逝,以叙述时间或心理时间为主,根据人物在意识中的呈现,以剧中人物的经验来把握时间。在以往的散文和诗歌评论中,也能发现布罗茨基的时间观更接近存在主义的时间观,认为时间是存在本身,是脱离了空间、生命等的存在,如此来说,时间便脱离了物理时空的限制而成为永恒的存在。监狱就是空间的匮乏,其补偿就是时间的过剩。在特定空间内的限制推动我们思考时间的本质,也就是空间的缺乏成为时间的在场,这样,空间就成为一种理解时间的工具。
二、非自然的人物
戏剧中人物的非自然方面,既可以指向反模仿,也可以是反现实。因为戏剧的人物是虚构的,也就是像阿尔贝所说的是疯狂的纸人。首先,戏剧中仅有的两位角色是对历史人物的互文反讽。叙述者不是对真实世界中人的模仿,而是通过某种复古来呈现人物的反模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位主人公:一位是图利乌斯·瓦罗,罗马人;另一位是普勃利乌斯·马克卢斯,野蛮人,两位主人公的名字都是借用了罗马历史上有名的历史人物。剧作家赋予他的这种形象是暗示读者在思考这一人物形象的时候,不自觉将文学与历史相联系起来并思考人物的行为是否符合历史上有名人物的行为,不自觉地加以对比。历史中的图利乌斯致力于政治改革,剧中的图利乌斯偏重于思想改革。这个人物知识渊博,喜欢诗人(推崇诗人贺拉斯),肯定司法改革。剧中的另一人物普勃利乌斯是对罗马公民的反讽。他既不关心政治,也不思考自我。普勃利乌斯本性而言是个实证主义者、个人主义者,“因为野蛮人向来更容易成为一位基督徒,而难成为一位罗马人[1]109。”他习惯逆来顺受,甚至在铁塔的空间中呈现某些机械化的状态。
其次,人物的行动脱离了日常行为逻辑。剧中最重大的情节是图利乌斯连夜逃离铁塔又主动回归的故事,这种脱离真实世界认知框架的行为加深了这个人物的非自然性。读者在经验世界中的逻辑原则被打破,像剧中普勃利乌斯那样喊叫“你疯了,要知道你已经逃走了啊!你自由了!你却用你的自由来换一份安眠药[1]129”。现实世界中重要的自由概念被一份小小的安眠药之约所打败,这种不可能的悖论挑战了标准的人类认知限度。图利乌斯的回归使得逃避的事实和意识形态成为剧中最神秘的部分。对于图利乌斯来说,输赢都是情节剧“逃避是情节剧,自杀也是[1]122。”图利乌斯设计了自己的逃脱计划,不仅是物质上的现实世界的,而且是有关于精神的存在的。在戏剧的结尾,图利乌斯像贝克特戏剧中的人物一样,证明了一个假设的真实性。对于囚犯而言,自由变成了一种选择:要么接受被监视的、安全的、有规则的模范的囚犯的生活,要么逃避时间的不可避免性,进入永恒的死亡剧场。如此,人物的每一次选择都直指形而上的世界,人物的行动脱离日常的行為逻辑也成为他们不得不抗衡生活的讽刺手段。
除此之外,戏剧的独特设定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剧中人物丧失了人的社会属性。一般来讲,人属于群居动物,都生活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之中。但是戏剧中独特的空间:铁塔限制了剧中的社会关系的发展,使得整部戏剧缺少生产、亲属等复杂的人际关系网。这种人物的发展可以脱离社会进行纯粹的思想的探讨,只是剧作家的一种虚幻的设想。在这种幻想中,在人与动物的本能区别方面,布罗茨基把这一问题放在普勃利乌斯的自我陈述中。“人类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了人永远不能摆脱兽性,所以问题只能在于摆脱的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6]74。”所以在戏剧中野蛮人普勃利乌斯的兽性一直是图利乌斯所厌恶、所讥讽的。戏剧中的普勃利乌斯虽然有着家庭和婚姻关系,但他依旧奉行快乐原则,整个人充斥着各种欲望与冲动。这也暗示了普勃利乌斯人物属性中的动物成分,他并非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类,在他的人类属性中掺杂着动物似的本能冲动,他容易暴躁的脾气以及过分的性欲表达都显示出他的混合属性。这种人格上的双重性和动物性使得戏剧中的主人公脱离了传统意义上的人物形象,普勃利乌斯更像是人与动物的混合体,虽然看上去是罗马公民,但在实际上,则是图利乌斯口中的野蛮人。比起图利乌斯全篇哲理化的语言与思考引导,普勃利乌斯的存在更加接近真实的生活,毫无疑问,非自然这种的戏剧人物丰富了戏剧中人物的矛盾复杂性格,他们更真实地展现了微妙细腻的人性。
三、非自然的情感
阿尔贝在其著作《非自然叙事:小说和戏剧中的不可能世界》中,重点从非自然的叙述者、人物、时间、空间等四个层面讨论了非自然叙事特征。在情感方面的讨论有所不足,而以帕特里克·霍根为首的情感叙事学派,关注的是自然真实的人类情感,认为人的情感系统塑造和主导了故事结构。国内的研究非自然叙事的尚必武在阿尔贝的基础上有所发展,进一步指出在那些先锋的、反模仿的叙事作品中存在一定程度的非自然情感,即物理上、逻辑上和人类属性上不可能的情感[5]。
首先是物理上不可能的情感,这里指的是跨越真实世界和虚构世界界限的情感。剧中这种不可能的情感主要表现在图利乌斯对雕塑的特殊喜爱上,即某种恋物癖。戏剧中出现多个雕塑,最特殊的是贺拉斯和奥维德的雕塑。十分推崇诗人的图利乌斯不仅熟读两位古代诗人的作品,还订购了他们的胸像放在囚室。在缺乏空间的监狱里,艺术、雕塑、古典主义似乎成了他们唯一的逃避:大理石像让令人厌恶的生活变得适宜居住。在这里,时间本身变成了一个灰色的雕像,诗人奥维德变成了一个灰色的诗人并将生命固化,因为雕塑是身体的一种不可言喻的运动,现在,他们被冻结,制作成大理石。图利乌斯的这种不可能的人物情感也从侧面论证了人物的疯癫性,进一步指向人物的非自然性。图利乌斯对雕塑的非自然情感也是作家在戏剧中寄予的独特感情。布罗茨基在《致贺拉斯书》中曾言明:“为了能够看到那些抒情诗背后诗人的……我也不反对大理石,只是大理石过于千篇一律[7]421。”所以在虚构的戏剧世界,作家虚构了他所钟爱的作家的雕塑,并移情于其中。除此之外,大理石像这一具体的能指也随之滑动到作家的所指意义。这种恋物癖般的非自然情感也凸显了戏剧的主题,拒绝千篇一律的反讽,对思考的人的推崇,反对僵化的如纸一般的大理石像的人。
其次是逻辑上不可能的情感,主要体现在剧中人们对无罪被判终身监禁法令的不可能事件的反应上。剧中的两名囚犯没有犯罪,他们是通过最公正的方法:计算机概率选择,被选中要求在铁塔服刑,并且这一概率的选择会公布在所有民众之中。该事件的不可能性首先在于真实逻辑中不存在无罪被判终身的悖论;其次,该事件的不可能性还在于司法官提比略的颁布法令和故事中人们对法令的接受度,因为法令首先违背事实逻辑,应该不可能被制定,退一步说,制定之后也不可能被施行,因为自由这种人类终身追求的理想是不可控的。但剧中两位主人公是以客观冷漠的语调叙述了这条法令,并讨论法令具体的限制比例的好坏。似乎无条件心甘情愿地被逮捕,没有反抗,普勃利乌斯甚至思索把住宅变成牢房,把牢房变成住宅。一方面,这条法令的实施让他们与亲朋好友相隔,让他们感到孤独以及被遗忘;另一方面,这种孤独与遗忘又让他们可以不断地思考。这种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在剧中还体现在对监狱铁塔的认知上。可以说,图利乌斯出逃又回归的动机不是害怕逃跑被发现的惩罚,而是意识到他无法抗拒这个世界的妥协。这种非自然的情感状态加深了人物的非自然,也进一步加深了戏剧的荒诞感,使得读者在这种非自然的氛围下进一步体味作家所塑造的荒诞地虚构世界。
除此之外,剧作家还戏仿了古典的戏剧的三一律格式。整部剧作的时间发生在一昼夜之内,空间局限在铁塔之内。至于古典三一律中人物性格单一化、类型化的特点,在这部戏剧中并没有呈现,因为剧作家在情节结构的设置上,只有图利乌斯逃离铁塔的情节。传统的戏剧化情节的缺乏,使得人物性格的展现并不完整。剧作家更多的是展现戏剧的非自然因素,以虚构幻想的不自然来间接地表达作家对这个世界的思考。个性生活的幻想或者是丧失原有身份的这种主题是在虚构的文本当中进一步体现的,这种非自然的时空,与其说是想象的,不如说是作者理想中的体现了柏拉图关于现实的各种幻想。可以说《大理石像》是布罗茨基在他的创作后期,对于戏剧形式和戏剧的后现代发展的一种尝试。这部荒诞的神秘剧,更多的表达作家对形而上的思考。
四、结语
《大理石像》是一部荒誕厚重的戏剧,是布罗茨基的独特创作。剧中的两位主角图利乌斯和普勃利乌斯,一个是扮演苏格拉底的受过教育的公民,一个是学生式的粗鲁的士兵,两者的行动辩论,按照亚里士多德戏剧冲突的三角结构进行。讨论的是时间的压迫力和灾难性的空间缺乏,以及逃避、身体、道德或存在的想法和行为的荒谬。剧中,角色的时间甚至成为他们空间的最终表达,而囚禁他们的世界成为一个流放的宇宙。通过非自然叙事以两位主人公的无罪被捕的悖论作为事件,显示叙事上的非自然因素:时间、空间、人物、情感,营造一个偏离日常逻辑的叙事情境,展开了一场形而上的神秘对话。考察戏剧的种种非自然因素,呈现出后现代戏剧的神秘荒诞,给予读者对于虚构、理想和现实之间的思考与反思。
参考文献:
[1](美)约瑟夫·布罗茨基.大理石像[M].刘文飞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
[2](法)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3]黄裕生.时间与永恒——论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时间问题[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4]Alber,Jan.Unnatural Narrative: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M].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16.
[5]尚必武.文学叙事中的非自然情感:基本类型与阐释选择[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04):5-16.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12卷[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7](美)约瑟夫·布罗茨基.悲伤与理智[M].刘文飞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
作者简介:
常如,女,山东临沂人,在读研究生,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西方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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