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燕波
近年来，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与战争形态的快速嬗变，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提出一系列新作战概念，如“多域战”“作战云”“敏捷战斗部署”“分布式杀伤”等。我国也十分重视军事理论创新和作战概念研究工作。军事思想是军事理论与作战概念的“源泉”，军事理论和作战概念的根基在军事思想中。中西方军事理论究竟孰优孰劣，需要对双方军事思想进行深入分析和对比。
中西方军事思想的源头西方现代军事思想公认的“鼻祖”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中国军事思想公认的“鼻祖”是《孙子兵法》。所谓“鼻祖”，就是开宗、开源的意思——西方现代许多军事理论都可能从《战争论》找到踪迹;中国军事理论则以《孙子兵法》为总的根源而发扬光大。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战争论》诞生于18世纪后拿破仑战争时代，《孙子兵法》诞生于公元前500年左右（即我国春秋战国时期），两者相差近两千年，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做这样的比较。这是因为，中华泱泱五千年文明（包括作为重要分支的兵学）是一直传承至今;而西方文明在历史上中断过好几次，今天所说的“西方文明”主要指西方在经历“黑暗的中世纪”之后、经由文艺复兴时期而发展起来的、以人文主义和科学精神为内核的现代文明，西方现代军事学则起源于法国大革命之后、拿破仑战争年代。对于后一点，现代西方国家是普遍承认的。特别是作为当前世界军事霸权、最具代表性的西方国家，美国在相关战略文本，开宗明义地将现代西方军事理论的源头追溯至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
《孙子兵法》是中国军事思想的开源之作
中国军事思想发展的基本脉络中国古代军事思想十分繁荣。继春秋战国时代诞生的《孙子兵法》之后，到宋朝时期形成七大兵书，号称“七书”，即《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六韬》《三略》《司法法》《尉缭子》《李卫公问对》（与“五经”相对应，即《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部儒家典籍）。明朝时期，诞生了“戚繼光兵法”。其中，戚继光创立的鸳鸯阵法尤为著名，戚家军曾藉此大破日本倭寇。清朝以曾国藩、胡林翼的兵学造诣最深，后来由民国早期蔡锷将军辑为《曾胡治兵语录》。中华民国时期，蒋百里、杨杰和蔡锷并称国民党军队军事思想“三杰”，其中，忧国忧民、学贯中西的蒋百里所著的《国防论》最成体系、最为深刻，也最为有名。中国共产党诞生以来，在长期的革命战争实践中，形成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人民解放军和中国人民正是在毛泽东思想的正确指导下，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并在建国初期打赢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从而奠定了新中国不容忽视的国际地位。1999年，乔良、王湘穗合著的《超限战》号称“21世纪集东方智慧之大成的军事学术”，一经出版便在国内外引起很大反响。据说，该书是三本中国人写的、入选美国西点军校“必读书目”的作品之一（另外两本分别是《孙子兵法》和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足见其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力。党的十八大以来，在习近平主席的英明领导下，人民军队开启政治建军、改革强军、科技兴军、依法治军新征程，并逐渐形成伟大的习近平强军思想。
西方军事思想发展的基本脉络西方与克劳塞维茨《战争论》同时代并立的还有约米尼的《战争的艺术》——在当时，后者的影响力一度超过《战争论》，南北战争时期美国军官几乎人手一本《战争的艺术》。一战前后，随着飞机、坦克等机械化兵力的出现，西方军事学术进入空前繁荣期，涌现出英国富勒的《装甲战》、意大利杜黑的《制空权》、德国鲁登道夫的《总体战》和古德里安的“闪电战”理论、苏联图哈切夫斯基的“大纵深战役理论”等军事理论（论著）。二战结束后，欧洲列强实力大不如前，世界进入美国一家独大时代。1982年，在反思越南战争失败教训的基础上，美军将“空地一体战”理论写入作战条令。1991年海湾战争中，美军成功实践了刚刚提出的“五环打击论”，取得令人侧目的作战效果。几乎同一时期，美空军上校提出OODA环理论，这一具有哲学意味的军事理论具有很大魅力，直到现代仍被各国军队在许多场合反复提及。进入21世纪，随着网络的快速普及及其在军事领域的广泛运用，美海军率先提出“网络中心战”，后来这一理论被美国防部及其他军种普遍接受。在十年反恐反叛乱作战（即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中，美国军事学者霍夫曼和前国防部长马蒂斯等人合作提出“混合战”理论。2011年以来，随着美国国家战略重心向“亚太”转移、军事斗争基点从反恐反叛乱作战向未来可能爆发的大国战争转移，美国军事理论进入空前活跃期，各军种都提出一些创新性军事理论或作战概念。最开始，美空、海军提出“空海一体战”概念，但由于这一概念未将美陆军、海军陆战队等地面力量考虑在内，因而很快被废弃。随后，美陆军提出“多域战”理论;美空军提出“敏捷战斗部署”“作战云”概念;美海军提出“分布式杀伤”概念;美海军陆战队提出“对抗环境下濒海作战”（LOCE）概念;美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DARPA）提出“马赛克战”概念。当前，从种种迹象看，美国防部正在力推“联合全域作战”概念，并谋求这一概念落地见效。
克劳塞维茨对西方军事思想有重大影响
中国军事思想重谋略，西方军事思想重技术。中国军事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部谋略学。《孙子兵法》曰，“兵者，诡道也。”毛泽东军事思想倡导，“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乔良、王湘穗《超限战》理论则完全超脱军人对军人、国家对国家的传统战争思维，从更广义的视角思考现代战争方式方法。这些军事典籍无不闪现着我国传统军事思想谋略和艺术。就像打太极一样，中国最顶级的兵学大师总能恰当地避敌锋芒、击敌软肋。在他们看来，世界上从来没有最强的敌人，也没有最弱的自己，在任何情况下总能找到对付敌人的方法策略。
相比而言，西方军事理论更重视技术，更重视利用技术进步带来的优势。在长期的科学实践中，西方社会逐渐养成对科学技术深深的崇信，甚至把科学技术看成一种信仰，以至于在军事理论创新过程中自发地引入这种科技素养、科技思维。可以发现，每涌现出一种具有代表性的新技术，西方国家就会提出一种新理论。例如，20世纪20年代，飞机诞生仅仅数年后，意大利军事思想家杜黑便提出制空权理论;20世纪90年代，随着信息网络的快速发展，美国海军提出“网络中心战”……现如今，无人技术方兴未艾、人工智能初露端倪，美国DARPA又适时提出“马赛克战”理论。
究其原因，这种区别可能与西方科学技术长时间持续发达、而我国科学技术起步较晚有关。众所周知，现代科学起始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大量现代科学技术（特别是蒸汽机、电力、电气、核等基础科学）发端于西方。相比而言，中华民族历史上长期注重儒学，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科学的发展。直到1919年“五四运动”，我国先进知識分子才喊出“德先生”“赛先生”的口号，将西方科学引入中国。甚至连“科学”（Sience）这个词也是舶来品，是经由日本人翻译才到中国的。应当承认的是，当前尽管我国科学文化与教育事业空前繁荣，但是我们尚缺乏科技素养积淀。
中国思想更注重领悟
中国军事思想重领悟，西方军事理论重逻辑。中国人注重意境，中国人的话更需要意会。正如“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等诗句或者孔子的名言“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不同人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同一个人在不同环境、不同年龄段的理解也是不一样的。同样，读《孙子兵法》也是需要有一定悟性的。《孙子兵法》字面意思并不难理解，但其丰富内涵惟有智力非凡的军事天才（如毛泽东、粟裕等少数人）才能运用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反观国民党阵营，黄埔系学生哪个不是学富五车，哪个没有熟读《孙子兵法》，但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帅才、将才很少。如同下棋，每位棋手都理解围棋规则，但能够达到九段水平的凤毛麟角。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是这个道理。
相比而言，西方人注重逻辑。经常研究外军会发现，美国人特别善于造词。例如，“反进入/区域拒止”（A2/AD）、“分层排拒”（layered stand-off）就是美国人造的词，用来形容现代条件下中、俄军队的强大攻防与反击能力。千万不要小看这些“概念”，正如数学、物理等理工科一样，概念是逻辑（科学）的起点。而美军提出这两个概念，就相当于给自己定下一个明确的目标——美军所有转型建设都将聚焦于应对中、俄等战略对手（或假想敌）的“反进入/区域拒止”“分层排拒能力”。还有的创新概念，如美军近年来提出的“作战云”“分布式杀伤”“马赛克战”等，要么代表美军对现代战争形态演变的清醒认知，要么表征着美国人找到了适应未来战争形态的方法手段。另外，看看西方（特别是美国）军事学术文章或防务类研究报告，给人一个直观的感受就是，其中蕴含着非常强的逻辑性。就像在做一道数学题或物理题，特别注重论点、论据与论证过程，逻辑推导丝丝入扣。
举一个例子：美军各军种都有厚厚的入门读物，如《美国陆军军官手册》《美国陆军士官手册》《美国陆军士兵》等，里面详尽地阐述了美陆军军官、士官、士兵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道德规范、礼节礼貌、着装仪表，以及美国陆军的历史传统、组织编制、发展目标、各兵种官兵职业发展路径、薪金津贴、权利义务等。美军青年官兵一入役，就可以通过这些基础读物，全面了解部队，并制定自己的职业发展规划。但我军新入伍的年轻士兵、军官主要靠单位主官的“帮带”与“教化”，而官兵整个职业生涯的成长在很大程度上依靠自己的所谓的“悟性”。这个小小的例子可以视为中西方军事思想在管理领域的具象化——美军善于通过入门读物，让士兵、军官踏入逻辑的“阶梯”，一步步拓展职业生涯、深化职业发展;而我军在某种程度上还是靠所谓的“经验”“习惯”与“悟性”。
中国军事理论不鲜活，西方军事理论更活泼。透过上述中西方军事理论对比图谱可以直观地看出：中国军事思想源远流长，但不鲜活;西方军事理论形成较晚，但近年来表现活泼。一个根本原因在于：中国军事思想重谋略，而谋略是很难创新的，因而便出现较为严重的同质化现象;西方军事理论更重视科技因素，而科技进步在近代以来呈现出日新月异的发展态势，因而西方军事理论表现出来便十分活跃，正如美军不断提出花样繁多的作战概念一样。
另一方面，西方军事理论（特别是美军军事理论）之所以蓬勃发展，在于有一大批敢于突破常规思维桎梏、勇于创新善于创新的青年军官，形成前赴后继的创新格局。由于拥有完善的职业军事教育体系与系统的军官成长路径规划，美军军官（特别是上校及上校以上军官）大都拥有丰富的海外部署经验、作战实践经验和扎实的军事理论素养，因而常常提出一些面向实际问题、未来战争的构想或理论。例如，OODA环理论是博伊德上校提出来的，五环打击论是由沃登上校提出来的，网络中心战是由一名海军中将提出来的，混合战理论是由美国军事学家霍夫曼和前国防部长马蒂斯共同提出来的。此外，美国内还有一些防务智库（如兰德公司、布鲁斯金学会、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战略预算与评估中心、新美国安全中心等），充当美军军事思想、军事理论的“发动机”。例如，曾经名噪一时的“空海一体战”理论就是由战略预算与评估中心提出来的。
重逻辑的西方在科技方向上先行一步，取得了巨大优势
相比而言，我军军事理论发展相对滞后，整体表现较为沉闷。习主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些军事理论研究，对上同决策脱节，对下同部队脱节，对外同对手脱节。”造成这种现象有诸多原因，其中与我军军事职业教育尚不成熟有很大关系。
中西方军事思想植根于不同的文化基础，自成体系，并形成各自的独特风格。正如两个不同性格的人一样，很难用优缺点形容，说“特点”更合适一些。但若以“战斗力这个惟一的根本的标准”来衡量，分析两者的优缺点又未免不可。
应当承认：在先进科技成为当今世界军事发展最大、最重要变量的时代背景下，重科技、讲逻辑对于长期崇信科技的西方人（特别是美国人）而言是一種重要优势。一方面，讲逻辑就是讲科学，如同做数学题一样，逻辑正确是结论正确的必要条件。另一方面，逻辑给人以可操作的手段，沿着逻辑的“梯子”，很容易形成前赴后继、不断推进的态势。例如，《战争论》中有一个重要概念——“重心”。文中讲道，“在战争中，尽管许多因素都在起作用，但并非所有因素都同等重要，因而便存在一些‘所有力量与行动交汇之所在，即‘重心”。作为一个基本的理论工具，这一概念是可以加以运用并发挥的。“五环打击论”实际上可视为在解构与分析现代国家各要素的基础上重新提取并按优先级排列“重心”的新重心理论，就是对克劳塞维茨“重心理论”的进一步发展。此外，传统的制空权理论、制海权理论、刚刚涌现出的“马赛克战”理论，如果仔细分析，同样闪现着“重心”理论的影子。可以说，美国人由于长期注重技术、具有更好的科技素养，并且常年作战、具有更深切的战争体验，因而他们对战争规律的演变更敏感，他们提出的作战概念往往也就更能反映客观世界的演化以及战争形态的变化。从这个角度讲，特别是着眼于打赢未来可能爆发的大国战争，西方军事思想确有值得学习的一面。
中国讲究止戈为武，追求和平
然而，若脱离纯粹的军事而从更大范畴看，中国军事思想又有许多值得西方人学习的地方。其中，最重要的是中国人所说的“道”，尤其是“道义”，确需西方人仔细品味并吸收借鉴。中国古代战争的最高境界是追求和平，而非杀戮——正如汉字“武”可拆字解构为“止戈”一样（即“止戈为武”）;若非要打仗，最高追求也非杀戮，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在是否动武的问题上持万分谨慎的态度，即“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到今天，胸襟坦荡的中国共产党人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大同理念，从某种程度也是中国“武德”的最高体现。相比而言，近代西方人固然拥有坚船利炮，却热衷于烧杀抢掠、殖民他国，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结果又不会得逞，到头来大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两次世界大战就是最好的明证，美国在长达十年之久的反恐反叛乱战争（即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中“赢得战斗、却输了战略”也是一个最好脚注。而现如今，作为西方“代言人”的美国尽管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军力，但是美国的政治精英们固执地信奉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他们命定式地认为，未来为争夺世界霸权，中美之间必有一战。正是在这种扭曲的政治心理的驱使下，美国《国家战略》《国家安全战略》公然将中国列为首要假想敌，并对我国展开持续的全方位打压。当前美军面向未来大国战争的军事转型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起的。但是，即使锻造出能够打赢未来大国战争、足以支持其继续雄霸天下的强大军力，这种缺少“武德”的武力又能给它带来什么前途呢？
责任编辑：刘靖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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