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鲜(短篇小说)

郑金师

1

周末的上午,婆婆有事要外出,临走前嘱咐童菲到冰箱里拿菜出来做午饭。婆婆出门不久,童菲走到冰箱旁,拉开柜门,一股呛鼻的硫黄味扑鼻而来,混杂着一种腐烂的果香味。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牛肉、西兰花、腊肉、豌豆都裹着一层白色的保鲜膜,层层叠叠地挤在逼仄的空间里。童菲拿起其中一袋,红色的血水从保鲜膜的空隙中漏出来,滴在她的手上,腐臭味瞬时蔓延开来。一阵恶心在她的胃里翻滚,她捂紧鼻子,才没让胃里未消化的食物呕吐出来。

童菲跟陆泽涛埋怨这件事时,他正在房间的衣柜里找运动服。“改天找个时间和你妈谈谈吧,买这么多菜又不吃,会放坏的。再说,塞太多东西在冰箱里,怎么保鲜呢……”

“坏了就扔掉呗,不值几个钱。”陆泽涛漫不经心地说。衣柜的格子被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一套像样的运动服。二十分钟前,小芹打电话过来,催他到健身房去,“我昨天等了你一天,可你没过来。今天特意排了班,你一定要到啊。”她的声音软绵绵的,似是哀求,又有些命令的意味。陆泽涛无法抗拒,答应下午过去。办卡一个多月,他只去过一次健身房。那天店长将她带到他跟前,笑眯眯地说,这是我们店的招牌私教,满意的话找我升级年卡哦。小芹用一双丹凤眼上下打量着他,伸出手来,“叫我小芹就行,以后过来提前联系我哈。”她的瞳孔黑漆漆的,笑意藏在眼底。陆泽涛抑制住心中的慌乱,握了握她的手,柔软的掌心里挟带着一种粗糙感,那是长期与健身器械摩擦的结果。

“钱不是大风吹来的,哪能说扔就扔呢。现在的花销不比从前了,而且你每天加班加点工作,挣的也不是轻松钱。”童菲说。陆泽涛没搭话,她问道:“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拿一件衣服。不过好像没在这儿。”他整理好刚弄乱的衣服,关上衣柜门。“对了,中午不用煮我的饭,领导约了我,等下要回城里。”

“周末了还要应酬啊,这段时间你都没在家吃过几回饭。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动一下都觉得累。你不吃的话我不做午饭了。”

“不做怎么行,你不饿,孩子也要吃,怕累的话煮点牛肉粥吧。你吃多一点孩子才能长身体。最近比较忙,毕竟刚换新部门,工作没法一下子上手。”说完陆泽涛洗了把脸,又刮干净胡子,才拿上车钥匙,上了车。

启动油门后,他将车子倒出院子。这时,他瞥见后视镜里的童菲,她站在门口,目光追随着车子,右手扶在腰上,浑圆的肚子像一只硕大的皮球,显得她越发矮小。随着车子远去,她的脸逐渐汇聚成一个小圆点,后来那圆点也消失了。陆泽涛的心里溢出一丝愧疚,但这感觉没有持续太久,手机里弹出一条信息,是小芹发过来的:涛哥,到了给我电话哈,记得带上毛巾和便装哦,运动完洗个澡会舒服一点。

2

阳春三月,南方的太阳十分火辣,从停车场走出来,陆泽涛的后背已是汗涔涔。见到小芹时,他的额头和手心也变得湿漉漉的,不知道那是天气的原因,还是紧张所致。

健身房里的气氛如同室外一般炽热,器械前坐满了人。小芹穿着黑色的紧身运动服,厚实的双乳夹在吊带底下。她的腰间纹着一只蝴蝶,随着她走动,蝴蝶翩翩起舞。她領着陆泽涛穿过大厅,正在做运动的男人们目光炯炯,频频向她眨眼。小芹停在一台锻炼胸部肌肉的器械前,向陆泽涛讲解如何使用器材,“像这样,抬头挺胸,收紧小肚子,然后用两臂向中间夹胸时呼气,保持2秒钟,再慢慢吸气还原……”她的手臂摆动着,两只兔子一样白皙的乳房也在跃跃欲试,仿佛要跳出来。陆泽涛将眼神落在器械上,余光扫到她的胸前。

“你来试一下,像我刚刚那样。”

陆泽涛坐下来,手持器械,缓慢地将它收至胸前,又推回两边。胸部的肌肉在拉扯,他能感受到它们的躁动。当他呼气的时候,他的胸向前起伏,汗珠从细微的毛孔中钻出来,一种潮湿而黏糊糊的感觉。如此简单的动作,他想。他还不至于到健身房来,他才三十二岁,一米七五的个子,脂肪和赘肉尚未找上门来,穿上西装和皮鞋,挺拔的身姿很难让人联想到“中年发福”这类字眼。“你要不要一起到健身房锻炼一下?我们部门的工作强度挺大,要加强锻炼才行。”那天黄总这样对他说。陆泽涛受宠若惊,黄总是他竞聘的新部门的领导,初来乍到,他需要找一棵大树乘凉。他立即办了一张会员卡。事后他才得知,健身房的老板是黄总的堂弟。

“很好,就是这样。许多人第一次到健身房来,总是找不着门路,你适应得真快。”小芹不停夸赞。陆泽涛停下来,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珠。他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赞美带给他的触动,似乎他与这些器械有种天然的默契,它们无条件配合和服从他。“两只手稍微握紧一些,这样可以顺带锻炼臂力。”小芹走到陆泽涛跟前,弯下腰,两手握住他的手臂,矫正他的动作。她的胸与他的额头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他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那是隐藏在汗味里的淡淡的体香。

陆泽涛深吸了一口气,他忘记带水过来了,他需要一杯水来缓解身体的燥热。事实上,他也还没吃午饭。从乡下回来,他耗费了一点时间—那条正在施工的县道上发生了一起追尾事故,他被堵了四十多分钟。回到城里,他拿了一套运动服就匆匆赶了过来。这会儿,他的胃与喉咙都空荡荡的,需要食物和水的填充。

小芹陪练了一会儿,就被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男孩拉走了。男孩染着黄色的头发,学生模样的稚嫩感还没脱落。小芹给陆泽涛讲解的时候,男孩来过两遍,他将手搭在小芹的肩膀上,向她撒娇:“小芹姐,前天你不在,我扭到腰了,今天终于等到你,快过来教教我嘛。”第二次,他的手直接落到那只蝴蝶上,连拖带拽地将小芹带走。陆泽涛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想,等她回来,他要约她一起吃个晚饭。

小芹跟着男孩走到另一台器械前,陆泽涛不认识那种器械,他猜测他们用它来锻炼臀部的肌肉。果然,小芹半蹲下来,将身子的重心移到双腿上,她伸手去抓器械的手柄,示范如何使用它。陆泽涛远远地望着,直到她被一群男人团团围住。他们像苍蝇一样缠在她的身边,嗡嗡叫个不停。陆泽涛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发现小芹不在器械旁边了。他坐下来,伸手去推蝴蝶机,但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的呼吸也失去了应有的频率,没有按照小芹所教的那样去做,很快连他自己也觉得乏味了。

陆泽涛悻悻地换下衣服,这趟健身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他捏着酸痛的手臂,觉得身心更疲惫。然而他还得回乡下接童菲。想到这里,陆泽涛的心烦躁不已。

3

陆泽涛将副驾驶的座椅推到前方,尽可能地为车子后座腾出最大的空间。这样的动作他做了许多次,每当童菲需要坐他的车,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倒腾这张座椅。等她下了车,他又将车座移回原先的位置。童菲很久没坐在副驾驶,怀孕以来,副驾驶后面的那个位置成了她的专属座位。有时候,陆泽涛会产生一种错觉,他与她之间不是夫妻关系,她只是个陌生的乘客,而他是一个司机。

他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她的两条腿分得很开,坐在位置上一动也不动。她的头朝窗外望去,脸上既无初识时的萌态与活泼,也没有表现出热恋时的甜美动人。上了车,她一直是这种神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陆泽涛以为她在生气,为他突如其来的“应酬”,为他不陪她吃午饭,丢下她一个人在家,也为他这么迟才回来接上她回城里。她有无数个可以生气的理由。他也望向窗外,碧绿的秧苗在风中互相追逐,夕阳打在远处的山坡上,背阴的一处,树木和房子都罩上一片暗沉的阴影。

“你在想什么?”他打破了沉默。

“你说,孩子多大可以坐飞机呢?”她的头没转过来,仍盯着窗外飞速闪过的农田和作物。

“太小的话一般都不给上飞机的吧,怎么了嘛?”

“等生完小孩,满月了,我想带他出去走走。”

“你最好打消这种念头。”

“为什么?”她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镜子里的他。

“孩子还这么小,抵抗力太弱了,而且在公共场合喂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陆泽涛避开童菲的眼神,眼睛直视着前面的挡风玻璃。

“我会给他准备奶粉。”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这事以后再说吧。”

“我是认真的。”

“你别胡思乱想了。”

“好吧。”她终于不再说话。陆泽涛看到她低下头,一只手使劲地抠另一只手的指甲。

这个动作使他想起了一段往事。一年前,他们刚失去第一个孩子。在医院里,医生宣告胚胎停止发育,劝童菲尽快做手术,以免引发不良风险。十分钟后,他陪她走出医院大门,他的心情无比沉重,难受得无法说出一句话来安慰她。他到停车场取车,走到一半时,她突然停了下来。他惊讶地回过头寻她,发现她的泪水汩汩淌下来,她的两手紧握着,用力地抠大拇指的指甲。

“你想去旅游的话,等宝宝学会走路了,我们可以开车带他去周边的城市走走。”他试着安慰她。

“嗯。”她顺从地点点头,没再说话。她从座位旁边拿起一本月子会所的宣传手册,假装认真地翻阅起来。

车厢内死一般沉寂,只有踩刹车或油门时腿部移动的摩擦声。他倒想听她说些什么,哪怕是抗议他刚才所说的话。可她安静极了,她的脸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哀伤,那双圆溜溜的珠子垂了下来,不知何时,她的鼻翼两旁长出了黄色的斑点。他感觉她变了,变的不止是她的样貌。他还记得拍婚紗照时,摄影师和化妆师都对她赞赏有加,她的五官那样立体,皮肤也是白里透红,无需过多粉底,就能成为摄影机里的娇俏新娘。如今她长出了双下巴,她的脚越来越肿,所有裙子的码数都比过去翻了两番。

“我的睡衣又穿不下了,好想赶紧生下孩子,然后减肥啊。”偶尔他会听她这样抱怨。“有什么关系呢?”他反问道。但他再也不愿碰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她的小腹明显地隆起,随之而来的是起夜频繁。他逐渐感到厌烦,她翻身的动作太大,以至于将他从睡梦中吵醒。后来他找了个借口,搬到客厅的硬床板上睡觉。他说,一米五的床太窄了,他想匀出多一点空间让她翻身,不必这么辛苦。分床睡后,起先他不太习惯,半夜听到她翻来覆去的声音,他爬起来拉开灯,将她踢掉的被子给她重新盖好。渐渐地,他在硬床板上睡得越来越踏实,隔壁出租屋里的人下了夜班回来炒菜,他听到声响,翻个身又睡过去了。而她夜里起来了几次,他要次日问她才知道。

他不再对她的身体感兴趣。每天晚上,他总是在她入睡后才躺下,他的身体不时涌现出火山爆发前的热能,烧得他浑身发烫。每当那时,他只能到洗手间里,在花洒的水流声里让自己尽情叹息,让生命的种子从他的手中滑过。他看着它们流向下水道,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应酬时酒桌上陪酒女郎的脸,或新部门里坐在他前面的女同事的脸,后来又变成了小芹的脸。

“等下过了永久桥你停车让我下去吧。”童菲突然说道。

陆泽涛愣了一下,“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江边走走。”

“可是很晚了,江边不好停车,要不改天吧。”

“我自己过去就行。”她坚持道。夜色中她的脸模糊不清,陆泽涛察觉到她不开心,不再坚持己见。

“那好吧,你小心一点。江边人多,路灯不是很亮,走慢一点,我到附近找个停车场放好车就过去找你。”

童菲推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将腿迈出去。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很吃力。距离预产期还有两个多月,但她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即将要分娩。陆泽涛默默看着她,直到她安全跨过人行道,消失在江堤的人群中,才启动车子离去。

4

在沿江路的一个公园里,陆泽涛停好车子。他不急于下车,便将座椅调低,惬意地躺了下来。打开手机,工作群的信息“嘀嘀”响个不停,领导在群里提到他,语气略带责备,怪他没将指标管控好。他读完一条条信息,脸上浮现阴云。在老部门8年,习惯了融洽的同事关系、轻松的工作氛围,日子在悠闲和平淡中流逝,偶尔收到合作单位的一包茶叶或一桶油,他很享受这样的额外惊喜。童菲再次怀孕后,家庭支出渐长,甚至动用了买房的存款。生活的重担压在肩上,他不得不换个环境,寻求晋升的机会。在市场部,繁杂的指标和项目使他摸不着头脑,对于刚接手的一个30多万的项目,同事们未将存在的审计风险告知他。他请他们吃过几回饭,他们仍有所保留,“慢慢摸索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们当初也没有人指导,都是靠自己领悟。”

回复完领导的信息,他无力地瘫坐在位置上。想到部门里几乎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觉得自己老了。褶子爬上了他的脸,头发日渐稀疏,更重要的是,他不如他们那般灵活、善于取巧。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适应新工作的强度和压力,这是他竞聘前意想不到的。

下了车,他的思绪仍沉浸在工作中。明天是周一,在部门常规会议上他需要发言作周总结,反思指标未达标的原因,他必须提出切实有效的措施,确保完成阶段性目标。这对于表达能力不出众的他而言,并非易事,况且他对指标的管控欠缺个人见解。想到这里,他对即将到来的工作日平添了几分恐惧。

夜色渐浓,凉风扑面而来,侵入式地穿透他的全身。公园里,跳广场舞的大妈们迈着轻盈的步伐,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扭动着。好不容易越过这片区域,他爬上了江堤。江边的摩天轮在旋转,炫目的灯影打在地上,使他有些眩晕。人来人往,多半是牵着小孩的父母,或成双成对的情侣,他们沿着堤岸散步。一家三口靠在桥边的栏杆上,小孩惊奇于桥洞喷洒出来的水流,那水流在灯光的投射下五彩缤纷,“快看那里,爸爸!好漂亮啊!”小孩雀跃不已。

陆泽涛想起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和童菲在江边散步,江面倒映着柔和的月色,几条小鱼浮出水面,随即翻身、跳跃,荡起一圈圈涟漪。晚风吹过,送来对岸紫荆花的清香。那时童菲还留着长发,陆泽涛的五指穿过她的发梢,两人畅想着未来的生活,讨论给小孩取什么名字。童菲说,孩子的名字不能取叠音,要隔一个声调,听起来才会抑扬顿挫。陆泽涛笑了笑,他的家族里有固定的字辈,孩子叫什么,早已被祖先决定,不过他没有告诉童菲这些。只要她开心就好,他想。

而今,陆泽涛怀疑自己对她的爱不如过去那样深了,至于什么改变了他,他也不清楚。陆泽涛走到他们常去的那段路,没有看到童菲的身影。他掏出手机,拨打她的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陆泽涛慌了,他加快步伐,沿着江边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怎么会关机了呢?他感到不解。也许是没电了,他安慰自己。人们好奇地望着他,以为他丢了东西。越往前,路灯越昏暗,散步的人变成了三两个。整条江堤十多公里,最热闹的地带才两公里。她不会走到这里来的。陆泽涛搜寻了一周,他的心犹如枪声一样“砰砰”响动。他望着江面,平静的江水漆黑如墨,她会去了哪里呢?

有一天晚上,将近12点他才回到出租屋。屋子里没开灯,他以为她睡着了,打开房门,黑漆漆的房间里透出一丝蓝光,映着她那张白脸,耳畔的头发垂下来,将她的脸遮挡了一半,看起来诡异而阴森。这场面使他差点吓晕过去。“你干嘛关着灯在玩手机啊?”他当时很恼怒,语气也重。“我睡不着,开灯太麻烦了。”她的语气淡淡的,显得他大惊小怪了。还有一次,那时离她刚做完手术没多久,半夜他起来上厕所,发现她坐在阳台上嗑瓜子,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城中村里。他以为自己在梦中,但一切是那么真实,瓜子的气味,她的呼吸声,还有她睁大眼睛瞅他的样子,如同幽灵一样。

回想起这些片段,他的心越发不安。江畔被他绕了一圈又一圈,她的电话一直无法接通。他后悔极了,不该让她独自过来。在车上,她郁郁寡欢的样子理应引起他的重视,他怎么能放任她一个人在江边散步呢,假若不小心摔倒了,他们的孩子该怎么办,万一她想不开……陆泽涛的脑海中乱糟糟的,他不敢往下想了。

时间指向十点钟,江边的人群逐渐散去,公园的广场舞大妈们也关掉音响,散落到各个街巷了。城市的夜变得格外安静,安静中藏着一丝危险的气息。他的心狂跳不停,沿途的人都被他问遍了,仍一无所获。他想打电话回家,又担心惊扰到父母。最终他将手机塞回裤兜里,怀着歉疚、气馁和担忧,走回到车子边。

5

陆泽涛打开后座的车门,映入眼帘的是童菲的手提包,也许她把手机落在包里了。他打开手提包翻了起来,一个钱包、一串钥匙、一把梳子和一个小小的笔记本,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拿起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寻‘鹿记”三个字,他认出是她娟秀的笔迹。陆泽涛揣摩着这三个字的意思,难以猜透童菲的心思。第二页,记录了两个日期:2020年8月15日、2020年9月3日。

陆泽涛使劲回忆这两个时间点里发生的事。8月15日,他还在老部门,那天很早下班,他带她到公司附近新开的一家商场里吃火锅,吃完火锅他们进电影院看了一部电影,是日本的文艺片,冗长,煽情,他看得有点犯困,掏出手机玩起游戏来。他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那晚她哭了两次,问他拿纸巾,他翻遍全身,也没找到一包纸巾给她。至于9月3日,他忘了那是一个怎样的日子,正如他们的婚姻生活一样,每一天都是寻常、普通的,没有什么波澜和仪式感。她曾抱怨他变得越来越不浪漫,可他认为婚姻的本质是务实,没有哪一对夫妻永远生活在花前月下。如今看来,那番话着实伤害了她,毕竟那天是他们结婚的三周年纪念日,而他什么礼物也没有准备。

第三页,笔记本的内容丰富了些,记录了一些零碎的句子,无非是季节更替引起的伤感之情。这些文字使她变得十分陌生,他从未意识到她会是一个敏感、脆弱的人,在他的印象中,她很爱笑,即使生活陷入低迷,也能快速走出来。失去第一个孩子,是他们的婚姻遭受的最大打击,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同事的孩子举办满月宴,邀请他俩参加,他看到活泼可爱的孩子,悲从中来,难以自持。而她的胃口极好,看到他没怎么動筷,不断夹菜到他碗里。真是没心没肺的一个人啊,他对此很无奈。

现在,他不得不改变想法。本子越往后翻,她的情绪越充分暴露出来。第一次产检,是他陪她一起去的,那天她的心情很激动,说如果怀上了要下馆子庆祝一番。然而她在笔记本里写道: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我的腿一直在颤抖,闭上眼睛后,我感觉喘不过气来,害怕听到相同的话,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宝宝,假如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我很怀疑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翻着翻着,陆泽涛的眼眶湿了。他想起那个下午,在一个简陋的手术室里,医生刚走出来,他冲进去,看到满脸苍白的她,近乎昏厥—她的手术没打麻醉药。他把衣服和纸巾递给她,眼神不由地望向那一个角落—在那个小小的盘子里,他们的孩子安静地躺在那里,它还未成形,仅是一个沾满血的肉块。

他合上笔记本,无法细读下去那些心绪。在那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所有人都为她欢呼,只有她独自承受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陆泽涛将本子放回原处,钥匙、钱包等物品也一一归位。他迫切地想找到她,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握紧她的手。他拉好手提包的拉链,不知为何,链子的齿轮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拉不上。陆泽涛打开手提包,查看里面的东西,发现笔记本的内页多了一个折角,他将折角整理好,却看到一张B超单子。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他屏住呼吸,把单子摊开来。陆泽涛的注意力跳到“超声提示”那行字下面。读完,一切正常,心中的石头才落地。随即他发现,这份报告并非出自他们常去的那家三甲医院,报告显示这是一个私人诊所。陆泽涛的疑虑在放大,直到他看到右上角的那个符号—医生用铅笔在那里画了一个浅浅的“♀”。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童菲坚信那是一个男孩。她曾告诉过他,梦里孩子光着屁股,她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个男孩子。陆泽涛高兴坏了,父母渴望抱孙子已久,这种延续香火的思想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有了儿子,家族的使命才算完成。如果没有那次意外,他的人生也该完整了。

启动车子后,他抛去所有的杂念,决定要告诉童菲,孩子的健康比一切都重要。等红绿灯时,他看到右前方的麦当劳里坐着一个孕妇,背影像极了童菲,他摇下车窗,想确认是不是她。一个男人拿着两支雪糕走过来,递了一支给她,孕妇站起,接过雪糕吃起来。她的个子很高,不是童菲。男人用一只手护着女人的肚子,两人边吃雪糕边往门口走。

陆泽涛想起童菲也爱吃雪糕,刚怀孕那会儿,有一次路过麦当劳,她看到窗口的广告,说甜筒出新品了,想嘗一尝。他不肯买给她,“生冷的东西对胎儿不好。”他很严肃地告诉她,还让她戒掉了奶茶。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这个来之不易的生命,饮食、运动、性生活……一切可能影响他发育的因素,都被他们扼杀在摇篮之内。想到这里,陆泽涛的心里泛酸,他对她过于苛刻了。

绿灯亮起,陆泽涛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他要尽快回到出租屋,他希望她已经安全回到家,要是她没在那儿,他得报警才行。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来,陆泽涛拿起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着按下接听键。

“老公你在哪儿?”童菲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来。

“我快回到家了,你去了哪里?怎么手机关机了?”陆泽涛急切地问道,失而复得的感觉使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我在江边散步,刚好碰到同事,和她聊了两句,不知怎么就出了点血。她送我到医院来了。不过不碍事,医生说是胎盘低置,让我多休息。”

“之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呢?”陆泽涛喃喃自语。调整好心情,又说道:“你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去。”

6

医院的停车场里,昏黄的路灯发出冷光,叫人顿生寒意。陆泽涛走在树木繁茂的林荫小道上,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的味道,他不愿回忆过去那些酸楚的瞬间,加快步伐,往急诊室走去。

童菲坐在休息室里,手里握着一次性纸杯,看样子刚服完药。她的脸色红润,看上去很健康,与同事交谈时,恬淡的微笑挂在脸上。陆泽涛很久没这样仔细地看她,婚姻的第四个年头,他们曾经历过最难熬的一段时光。他以为时间治愈了伤痛,也试图寻找婚姻之外的寄托。这一刻,他为自己感到羞愧。

陆泽涛走到童菲身边,坐下,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童菲惊讶地望着他。“别说话。”他做了个“嘘”的动作。这是怀孕后的第一次,他与她坐得如此近,她的呼吸在他的耳边拂动。隔着裙子,陆泽涛感觉到肚皮在跳动,小家伙踹了他一脚。他抬起手,放到另一边,轻微而有规律的起伏昭示着孩子有一颗强壮的心脏。他轻轻拍起来,一下、两下、三下……肚皮鼓起一个小包,仿佛在回应他的抚触。

“孩子在睡觉,你吵醒她了。”童菲拿起陆泽涛的手,怪嗔道。她的声音格外温柔。

“真是个调皮的小家伙啊!”

“是呢……”童菲欲言又止,眼神掠过一丝失落。

“我们也该给她准备衣服和奶瓶了。”陆泽涛揽住童菲的肩,轻轻拍了拍。

童菲沉默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将孩子的性别告诉陆泽涛,确切地说,她不想破坏这一刻的温情。

同事走后,陆泽涛扣住童菲的五指。一种奇妙的感觉在他的心底荡漾,像是回到恋爱初期,和她在一起的时光。童菲的手柔弱无力,她在退缩。陆泽涛重新握紧她的手。“傍晚你在车上的时候,闷闷不乐,吓坏了我。”他说道。

“你知道吗?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和你妈吵了一架。”她哽咽道。

“怎么了啊,别这样子。”他伸手去擦童菲的眼泪。

“冰箱里的那些菜,已经变质了。你也说要扔掉,可她说没关系,如果我介意,她吃掉就好。可我不是那个意思……”童菲泣不成声。

“哎呀,小事而已,哪里值得掉眼泪呢,你这么一哭,孩子也会不开心的,她会担心妈妈出了什么事。”

“我想告诉她冰箱怎么保鲜,她误解我的意思了。”

陆泽涛沉吟片刻,童菲的话一下子击中他的心门。“傻瓜,她会明白的。只是老人家的消费观念,一时改不过来。”

“我担心以后对孩子也那样,想到这些,我接受不了……”童菲掩住脸。

“不会的,我找个时间跟她好好谈一谈。”陆泽涛安慰道。

两人走出医院大门,起风了,飒飒作响的叶子也掉落了一些。陆泽涛解开外套,披在童菲身上。两人默默不语。

“下午你在看的那本月子会所手册,”陆泽涛开口道,“感觉怎么样?要不我们订一个房间吧。”

“我有过这个打算……”童菲停顿了一下,停车场的阶梯有点高,她喘了一口大气。比起脚下的路,心中的坎更难迈过去。

陆泽涛没说话,他在静静等待,等童菲敞开心扉。

然而童菲沉默了。这个幼小的生命,她何等珍视和期待他的到来,她想给陆泽涛一个惊喜。可那些奇奇怪怪的梦境总是挥之不去,她时常梦见一个戴着面罩的小女孩,当她在街上走着,小女孩总是跟在她后面。她带她到店里买了冰糖葫芦,给她报了跳舞的培训班,她才肯摘下面罩。她也梦到过生小孩的那一刻,孩子的脸圆圆的,腿又白又粗,她却怎么也看不清两腿之间长着什么东西。

停车场的车子陆续开走,只剩陆泽涛的车孤零零地停在树底下,黑色的车身与树影混为一体。陆泽涛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前面来吧。”

“我还是坐后面吧,怕安全带勒着她。”童菲拉开后座的车门。

陆泽涛绕到她前面,双手挡在后座的车门前,“听我的。我会开慢一点儿。”

“那好吧。”童菲站在车子旁边,看着陆泽涛在调试座椅。这一次,他无需将座椅往前推,而是推向后面。他从后座上拿来一个靠垫,先试了一遍,才让童菲坐上来。

车子绕出医院的大门,往出租屋的方向开过去。陆泽涛打开音响的按钮,夜间电台里在播许美静的一首老歌,柔和的歌声在车里流淌:世间万千的变幻,爱把有情的人分两端,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哪怕不能够朝夕相伴……

童菲关小了音乐,轻声说道:“我感觉,这一次是个女孩。”

“男孩女孩都好。”陆泽涛的右手松开方向盘,握住了童菲放在大腿上的手。她的手心黏黏的,陆泽涛用大拇指轻轻地揉干那片潮湿的汗。

车窗外,月色弥漫在云层中,透过重重阻碍,正一点点地探出头来,悄悄地洒在城市的上空。

猜你喜欢 小芹 郭家庄抗疫小小说大世界(2020年4期)2020-11-25门先生当代小说(2020年7期)2020-07-27七十米路躬耕(2020年2期)2020-03-16一场说走就走的婚姻新农村(2018年22期)2018-09-14彩排躬耕(2018年4期)2018-06-06美国:辱华者吃官司做人与处世(2018年4期)2018-04-14花是谁摘的?小天使·五年级语数英综合(2015年10期)2015-10-14女儿在城里住别墅三月三(2015年6期)2015-06-08俏媳妇妙对劝婆婆民间文学(2014年8期)2014-09-02长满葛藤的小屋天池小小说(2009年7期)2009-08-06 相关热词搜索: 短篇小说 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