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傅雷家书》的一些体会(下)

金圣华

第三种难题比较特殊,但也与翻译的技巧最有关联。一般来说,翻译最考功夫的地方,就是每当一个词在同一篇文字中多次出现时,译者必须把每一次的不同用法,依其与上下文的关系,分别译出确切的意思来,切忌拘泥不化的译法,把每次出现的词都译成同一种形式。这种“对号入座”式的翻译,只会使译文僵化,使人不忍卒读。傅雷是译林高手,翻译时遇上这样的问题,处理起来就极其灵活。在此,我们试举一些具体的实例,以兹说明。

在巴尔扎克的名著Le Pere Goriot中,前前后后出现了9次monstre(即英文monster)这个词。在傅雷的译本《高老头》里,这个词就依次译为“魔王老子”“魔王”“野兽”“人妖”“魔鬼哥哥”“魔鬼”“野兽”“恶鬼”“禽兽”;另一位译者在其译本《勾尤利老头子》中,却把monstre一成不变地译为“怪物”。另外一个词femme(即“女人”),傅雷译起来更是变化多端,姿彩纷呈。我们研究傅雷的《高老头》,就可发现他把这个词依每次出现时的情况,分别译为“小妇人”“婆娘”“妇女们”“女人”“娘儿们”“老婆”“少女”“小娇娘”“老妈子”“太太”“小媳妇儿”“妙人儿”等各色各样的说法,功力不逮的译者,却只会译出“妇人”“女人”“女性”“妻子”等刻板的形式来。

既然傅雷对自己的要求这么高,现在要为他的《家书》作译注,自然就不能不顾到这种灵活弹性处理译文的问题。傅雷在《家书》中,往往喜欢在同一段落中,连用好几次同一个外文词,例如在第299页(旧版第282页)中,就用了5次drama,5次relax,见下列原文:

……我是用这种看法来说明你为何在弹斯卡拉蒂和莫扎特时能完全relax(1),而遇到贝多芬与舒伯特就成问题。另外两点,你自己已分析得很清楚:一是看到太多的drama(一),把主观的情感加诸原作;二是你的个性与气质使你不容易relax(2),除非遇到斯卡拉蒂与莫扎特,只有轻灵、松动、活泼、幽默、妩媚、温婉而没法找出一点儿借口可以装进你自己的drama(二)。因为莫扎特的drama(三)不是十九世纪的drama(四),不是英雄式的斗争、波涛汹涌的感情激动、如醉若狂的fanaticism;你身上所有的近代人的drama(五)气息绝对应用不到莫扎特作品中去;反之,那种十八世纪式的flirting和诙谐、俏皮、讥讽等等,你倒也很能体会;所以能把莫扎特表达得恰如其分。还有一个原因,凡作品整体都是relax(3)的,在你不难掌握;其中有激烈的波动又有苍茫惆怅的那种relax(4)的作品,如萧邦,因为与你气味相投,故成绩也较有把握。但若既有激情又有隐忍恬淡如贝多芬晚年之作,你即不免抓握不准。你目前的发展阶段,已经到了理性的控制力相当强,手指神经很驯服的能听从头脑的指挥,故一朝悟出了关键所在的作品精神,领会到某个作家的relax(5)该是何种境界何种情调时,……

同一页中,用了这许多次外文词,而每次的含义又稍有不同,这么一来,就似乎把困难浓缩起来,译注时要逐词还原,一一镶嵌在原文的字里行间,就更叫人煞费思量了。我试从drama这个词开始讨论。首先,要把drama这词译成中文,是不太容易的。字典上的解释是“戏剧”“剧本”“戏剧艺术”“戏剧事业”“戏剧性场面”“戏剧效果”“戏剧性”等等,来来去去都跟“戏剧”两字脱不了关系。这些字眼,在上述的段落中,完全起不了作用,就算勉强用了“戏剧”两字,我们又怎能把以上的片段依次译为“太多的戏剧”“装进你自己的戏剧”“莫扎特的戏剧”“十九世纪的戏剧”以及“近代人的戏剧”呢?这么一注,人家还以为傅雷在跟傅聪谈戏剧,而不是谈音乐呢!《家书》的原义,岂非破坏无遗了吗?其实,上述一段中出现的第一个drama,是指傅聪对音乐的体会,尤其是以气势磅礴见称的贝多芬的音乐,所以就译为“看到太多的跌宕起伏”;第二次出现指傅聪自己奔放浓郁的感情,因此译为“自己的激越情感”;第三次指莫扎特的drama,译为“莫扎特的感情气质”;第四次是指十九世纪的drama,译为“气质”;第五次指傅聪身上具有的近代人所特有的drama气息,此处drama后连接了名词“气息”,所以不得不译为形容词“激越”两字,全句则为“近代人的激越气息”。至于说到relax一词,也有同样的问题。在上述一段中,relax第一、二次出现时,原文作动词用,所以译为“放松”;第三次出现时,提到“作品整体都是relax的”,作形容词用,译为“安详、淡泊”;第四次出现时,是个长句——“其中有激烈的波动又有苍茫惆怅的那种relax的作品”,所以译为“闲逸”,以与“波动”作对比;第五次出现时,则译为“闲逸恬静”。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译注时,必须对原书再三研读、仔细推敲,即使如此,由于能力所限,会错意的地方,可能还是在所难免的。

除了上述种种难题之外,个别遇到的险滩还有很多。譬如说,有些外文词,倘若在普通的情况下,译成中文是毫无问题的:我们要order一样货品,大可直截了当译为“订货”;我们要order一样菜肴,也可以轻轻松松译为“點菜”。但在《家书》中(第248页,旧版第233页)有一处,傅夫人写信给儿子,提到了傅雷为父的自尊心问题。原来当年内地由于粮食短缺,做父亲的不得不要求儿子从国外寄回日常生活所需的牛油、烟草等物品,可是又于心不忍,生怕增加儿子的负担,于是,做母亲的写道:“[傅雷]每次order食物,心里矛盾百出。”这个order,既不能简简单单译为“订购”,也不能含含糊糊译为“要求”,经过考虑,我只有译为“嘱寄”两字,既反映了昔日的实况,也顾及了傅雷当时的心情。另外譬如outshine一词,是个动词,原本并不难译,即“夺人光彩”之意。但是在《家书》第416页(旧版第376页)中,提到室乐的演奏,说合奏者“谁也不受谁的outshine”,此处受了原句的牵制,不能索性改为“谁也不夺谁的光彩”,只好将就译为“谁也不受谁的掩盖而黯然无光”。除此之外,为《家书》译注,由于三联书店排版时,要把译成部分直接嵌印在原文之间,为了语气的衔接,不得不做出许多必要的调整。某些地方要补充,某些地方要重复,总之,凡是翻译时该用的种种技巧,几乎全都用上了。以上只是我在译注过程中的一些体会。

翻译不同于创作,本来就是一项极受原著规限的工作。不过,在一般情况下,译者至少仍然有更改句型、调动词序的自由。我为《傅雷家书》作译注,由于上述的种种原因,却似乎连这种起码的自由也给剥夺了。翻译的困难也因此更显得变本加厉。幸而困难越大,逐一克服时的乐趣也就越多。翻译之所以既令人心力交瘁,又使人乐此不疲,大概原因就在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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