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手指变回梁学敏

杨遥

翻出张旧照片,是2009年拍的。照片背景是原平一座旧庙的大殿前,那座庙破得门窗都没有了,我们几个人站在前面傻笑。手指毛茸茸的,很是青涩,留着长头发,像一个文学青年。这是能找到的和手指在一起最早的照片。其实这时距离手指2004年在《收获》发表处女作《去张城》已经五年了。1981年出生的手指那时23岁,五年过去,还是这么青涩,时间在他身上流逝得好像格外缓慢,大概是由于他天性冲淡的缘故。

其实,认识手指更早,那时文学论坛正是热闹,有位朋友在“他们”论坛讲山西有个家伙小说写得真好,我找来他的小说读了之后,感觉真是好,便认识了这个家伙——“手指”。我们认识之后,经常聊文学,那时我在老家代县工作,偶尔来几次太原,必定和手指联系。

有一次,手指惊喜地告诉我,王继军老师在“新小说论坛”看对他一篇小说,打算在《收获》发表,问我用笔名“手指”好,还是用原名“梁学敏”好?我郑重考虑之后,建议他用“手指”,因为“手指”极容易被记住,更像个笔名,而“梁学敏”有些普通,就是个人名。小说发表之后,向他约稿的忽然多了起来,记得他陆续发了《吃火锅》《租碟》等小说,这些小说基本描摹的都是他的真实生活,真实而有趣,很喜欢。以为手指会一飞冲天。这时手指从山西大学物理系退学,正在太原打工,租住在精英头道街的一处小屋子里。我在那里住过,还吃过现在他妻子、当时还是女朋友亲手做的饭。住在他的屋子里,我们昏天黑地地谈文学,有时谈着一晚上就过去了。天空发出鱼肚白的时候,我起来赶车回老家代县,感觉收获满满的,有种说不出的力量。

就在他的出租屋,手指拿出一疊A4纸,上面是手写的密密麻麻的小字。手指神秘地说:“我写了部长篇小说!”我的好奇心一下被勾了起来,那时我一直在写短篇小说,这位年轻的朋友竟写了部长篇小说!我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天呐,小说的题目竟然叫《美国》。在这窄逼的出租屋,他竟然敢写美国!我重新打量起手指,觉得他好像不是和我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人。这部小说手指至今没有发表出来,包括他后来写的两部长篇,还有些中短篇小说。手指说它们不够好,他一直在修改。

手指的精益求精使他在《收获》发表作品之后,写作更加谨慎起来,尽管手里有作品,却有时一年也不拿出一篇。后来,年轻的一批批“80后”冲了出来,迅速成为媒体和评论家关注的焦点,先行半拍的手指,竟错过了这个热点,我心里暗暗感慨手指错过了一次好的发展时机,但手指似乎不以为然,因为他有更大的底气。

机缘巧合,手指考进了太原市文联的都市杂志社,我也调到了太原,我工作的省作协和手指单位挨得很近。刚来太原时,我的家还没搬来,独自一人住在单位办公室。手指经常请我吃饭,老鼠街的“好好吃”锅盔,钟楼街那排简易房里的大碗炒面,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在这热火朝天的地方,我们吃着滚烫的麻辣烫,我们吃着辛辣的大蒜,觉得生活热气腾腾,刚来太原的我因为他,较快地融入了新生活。

我们见面开始频繁,有那么几年,每个星期五下午,在我的办公室举办文学沙龙,几位年轻的朋友聊当下的文学思潮、新出来的好小说、自己读过的好书、正在写的作品,也批评一些大咖推出来的名不副实的作品。有段时间,我们还每人交一篇作品,大家一起来探讨得失。手指几乎每次都来,发言从来不绕圈子,很有干货。有一次,我和他因为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争吵了起来。这样面红耳赤的时候不少,但每次争吵过后,我们从不计较,反而更加加深了自己的认识,期盼下一个星期五早点儿到来。那段时间,手指写了一组极短的小说,记忆最深的是《鸽子飞过城墙》,这些文章每篇都几千字,非常好,发在了《野草》杂志上,也在《收获》上又发表了一篇。

手指到太原市文联,因为写作上的影响力,除了当《都市》的编辑,还当选了太原市作协的副主席。工作和生活稳定下来,手指的人生理想也逐渐清晰起来,有段时期,他经常说想做个知识分子。写作的人可能想当然都觉得自己是个知识分子,但手指心目中的知识分子肯定不是简简单单能写出几篇好小说就行,它包括写作上的高度、做人的追求等等。有次手指在作协的会议上公开讲了出来,他说:“我渴望做一个知识分子,人们所拥有的好多世俗的东西我感觉都不如拥有知识让人羡慕,你想想,一个人能拥有知识,做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多么了不起!”手指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激动和决绝,我知道他是下定决心了。想起契诃夫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作家不仅要留下足够好的作品,还应该给世界留下一口井、一所学校等等!我心中顿时有种神圣的东西在升起,这是朋友对我的触动。

手指为了达到做知识分子的目标,大量阅读经典的作品,对于喜欢的作家,读他们的全集,读他们的传记,认真分析他们的作品,还认真分析他们怎样写出了这样的作品、生活对他们有怎样的影响。记得手指读完库切文集时,激动地对我说,可以像库切这样训练自己,怎样从一个普通人成为一个文学大师。他讲库切从来不浪费时间,几十年如一日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阅读和创作上,唯一后悔的是一次花时间看了场球赛。后来手指说他讲得有点极端,库切把时间还花在骑自行车旅行等方面,但他把写作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手指的研究为他打开一扇门,他曾经开心地对我说,“我从阅读中掌握了许多写作的技巧,现在可以容易地写出作品了。”果然,从那之后,手指写出很多小说,他给我发来一些,比以前的宽阔很多。以前他的小说多是描摹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在世界上的挣扎,像些自传式的写作,现在写出了自己之外很多人的生存状态,关注的问题也从“自己”的生存变成众生的生活。

一天,手指说:“我不用手指的笔名了,我要换回梁学敏。”我有些诧异。手指写作已经有些年头,“手指”这个笔名在文学圈子里很多人知道,颇有些分量,换成梁学敏,显然没有几个人知道,又要重新开始。但很快理解了他的选择,对于一个能放下眼前功利的人,那些少许的名头算什么呢?

手指变回梁学敏之后,我们在一起仍然很频繁,大家仍然叫他手指,聊得最多的还是文学。2020年疫情严重的时候,我们分别在家中隔离,我和他互相把写的作品发给对方,我们都很认真地挑作品中的问题,对于好的地方毫不吝啬地夸奖,那些天,最渴望的事情是接到他的电话。

梁学敏在刊物上发表的作品多了起来,但他不满足于这样的现状,他想找个更大的地方去检验自己,也想找个更安静的地方去好好修改这些作品,他想到了上鲁院。此前,他有过几次机会,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这次他郑重其事和作协的领导、和好多朋友讲想去上鲁院。依他的创作成绩,投票时大家一致通过。

梁学敏带着一大摞作品去鲁迅文学院学习了。我们俩在网上聊天,他发来一个截屏,是他已经完成了的小说,我数了数,共有十六篇,还不包括他的三部长篇小说。这么多的小说,一起发出来,一定是个集束炸弹。我仿佛听到了遥远处巨大的令人振奋的声音。

认真思考,衡量文学作品的标准不少,但一部能让人静下心来的作品一定会是好作品;衡量作家也一样,能静下心创作,还能让别人静下心来的作家一定会成为好作家。手指就是这样的作家,这么多年来,只要与他在一起,心就会静下来。写到这里,想起《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佐西马长老的一句话,“不要惧怕权贵,不要惧怕强者,但要成为智者,并且永远不失风度”。某种意义上讲,智者就是知识分子。我看到梁学敏在追求知识分子的道路上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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