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斯博士与阅读战争（一）

摘 要：作为著名童书作家和插画家，苏斯博士属于大器晚成。苏斯博士的成名作《戴帽子的猫》是他的第十三部童书，出版那年他53岁了。《戴帽子的猫》不同于苏斯博士已经出版的其他童书，这是一本小学一年级的阅读课本。苏斯博士创作《戴帽子的猫》，纯属偶然。

关键词：儿童阅读 自然拼读法 整词法 视觉词

2001年，美国《出版商周刊》根据出版商提供的实际销售数据，编制了一份有史以来美国最畅销的儿童图书名单，分别按精装版和平装版销售册数排列。在排名前100的精装书中，有16本是苏斯博士的作品，其中，《绿鸡蛋和火腿》（Green Eggs and Ham）排名第四，《戴帽子的猫》（The Cat in the Hat）排名第九，《一条鱼 两条鱼 红色鱼 蓝色鱼》（One Fish Two Fish Red Fish Blue Fish）排名第十三。[1]

苏斯博士出版的第一本童书是《桑树街漫游记》（And to Think That I Saw It on Mulberry Street），这本书曾被27家出版商拒绝，终于在1937年由先锋出版社（Vanguard Press）出版。出版《桑树街漫游记》之前，苏斯博士为幽默杂志画漫画，小有名气。标准石油公司（Standard Oil）欣赏苏斯博士的漫画风格，与他签订了报酬丰厚的广告合同，为标准石油公司旗下一个杀虫剂品牌Flit画广告。合同中一项条款禁止苏斯博士从事其他类型的创作，但是儿童读物不在禁止之列。1975年，苏斯博士对达特茅斯学院的学者爱德华·康纳利·莱瑟姆（Edward Connery Lathem）说：“我进入童书创作，并不是因为我非常了解儿童，而是因为我的标准石油公司合同没有禁止童书写作。”[2]

苏斯博士真正成名是在10年以后。1957年，苏斯博士出版了《戴帽子的猫》，这是苏斯博士创作的第十三部童书，也是苏斯博士的第一本畅销书。《戴帽子的猫》使他从小有名气的广告画家成为家喻户晓的童书作家。这时苏斯博士已经53岁了。

《戴帽子的猫》与苏斯博士以前创作的12本童书不同，它不是一本普通的儿童图画书，而是一本小学一年级阅读课本。

苏斯博士创作《戴帽子的猫》，起因是他阴差阳错地卷入了美国的阅读战争（reading wars）。没有阅读战争，就没有美国儿童文学史上的苏斯博士。

一、美国的阅读战争

阅读战争指美国儿童阅读（从幼儿园至三年级）的两种教学方法之争。这两种方法是自然拼读法（phonics）和整词法（whole word）。

自然拼读法与整词法的争论源于英语书写系统对儿童阅读造成的困难。

英语是拼音文字，书面的字母代表口语的发音。英语口语有44个基本的发音（称为音素phoneme），但是英语书面文字只有26个字母，导致英语有1120种字母组合（称为字素grapheme）來代表这44种发音，结果是英语的字母和发音之间缺乏一对一的对应关系（相比之下，意大利语有33个字母及字母组合来代表25个口语发音，因此意大利语中相同的字母组合几乎总是代表相同的发音，这使得意大利语书面语言合乎逻辑、容易拼读）。[3]

由于英语字母和发音之间缺乏一一对应，许多英语单词不能拼读，只能死记硬背。例如，下面这三对英语单词， mint/pint、cough/bough、clove/love，拼写相似，发音完全不同。最极端的例子是ough，这个字母组合有10种不同的发音。美国科幻作家罗伯特·海因莱因（Robert Heinlein）在他的小说《进入盛夏之门》（The Door into Summer）中，用“Though the tough cough and hiccough plough him through”来说明英语阅读的困难，这句话里6个“ough”分别有6种不同发音。含“ough”字母组合的单词没有发音规律可循，只能死记硬背。那些只能死记硬背的单词称为视觉单词（sight word），即不依靠字母拼读，凭记忆一眼就能识别的单词。

于是，如何教儿童阅读，就出现了两种教学方法。

自然拼读法认为，英语是表音文字，阅读的过程是将书面单词分解（decoding）成声音的最小单位（即音素），然后经过拼读转换成口语，例如，jam这个单词，解码的第一个发音是/j/，第二个发音是/ /，第三个发音是/m/，然后儿童将三个发音连续拼读出来：“jjjaamm。”阅读能力就是将书面文字解码为口语的能力。自然拼读法相信，书面文字一旦转化为口语，文字的意义就会随之而来。因此，儿童学习阅读，应该首先掌握组成单词的字母和发音。

相反，整词法认为，阅读的目的是理解文字的意义。读者能否念出单词的发音或拼写出单词，相对阅读本身来说是次要的。阅读是一个通过书面文字接受信息的交流过程，学习阅读，就是学习如何有效地从书面文字获取信息，而最有效的阅读方法就是整词法，没有必要让儿童花费大量时间去学习字母和发音规则。[4]

整词法将单词作为一个整体，让学生反复看和读，经过足够次数的重复，最终将单词作为完整的视觉图像存储在记忆中。因此，整词法又称为“看—说”教学法（look-say method）。

在“看—说”教学法的课堂，老师把单词读给学生听，同时向学生展示表示单词意义的图片。孩子看着图片跟随老师反复朗读，牢记单词的写法和形状，多次重复后，单词成为儿童的“视觉单词”，孩子一眼就能识别，不须经过拼读。

“看—说”方法并不反对自然拼读，而是要求儿童在积累了一定数量的视觉单词之后，再开始学习字母拼读规则，而且认为，儿童通常能够根据学习视觉单词的经验自己归纳出字母和发音的关系。

拼读法和整词法都认为自己是唯一正确的方法，争论时上纲上线，你死我活，故称为阅读战争。

二、整词法遭受批判

1930年以前，美国儿童阅读教育采用拼读法;从1930年代开始，美国儿童阅读教育转向整词法，直到1960年代，80%的一年级学生使用基于“看—说”教学法的阅读课本《迪克与简》（Dick and Jane）。[5][6][7]

《迪克与简》的“看—说”教学法遵循两个原则：严格控制新单词，用叙事性插图帮助理解和记忆。

《迪克与简》每一页上只出现一个新单词，然后每三页复习前面学过的单词。每一个故事最多介绍5至6个新单词。到一年级结束时，学生能够识别300个视觉单词。课本的最后附有一个词汇总表。

《迪克与简》每一页都有色彩鲜艳的水彩画，为学生理解和记忆单词提供视觉支持，这些插图是“看—说”教学法的重要元素。

进入1950年代，整词法教学和《迪克与简》开始遭受攻击。

1954年5月24日，著名作家和记者约翰·赫西（John Hersey）在《生活》（Life）杂志上发表文章，批评《迪克与简》呆板枯燥，导致美国儿童厌恶阅读。

1955年，著名学者鲁道夫·弗莱施（Rudolf Flesch）在哈珀兄弟出版公司（Harper and Brothers）出版了《为何强尼不识字》（Why Johnny Can"t Read），批评整词法误人子弟，将表音文字当作表意文字来教授，他形容《迪克与简》“可憎、愚蠢、呆板、毫无意义”，呼吁儿童阅读教育回归自然拼读法。《为何强尼不识字》出版后登上畅销书榜达37周，一时间儿童阅读成为热门话题。

三、威廉·斯波爾丁挽救整词法

赫西和弗莱施对《迪克与简》的口诛笔伐引起霍顿—米夫林出版公司教材部主任威廉·斯波尔丁（William Spaulding）的注意。

威廉·斯波尔丁出生于教育世家。他的父亲弗兰克·斯波尔丁（Frank Spaulding）做过多个学区的教育总监，后担任耶鲁大学教育学院院长，弗兰克·斯波尔丁也是1907年流行的基于“看—说”教学法的阅读课本《奥尔丁读本》系列（The Aldine Readers）的作者。

威廉·斯波尔丁本人于1919年毕业于哈佛大学，同年进入霍顿-米夫林出版公司，从推销员做到教材部主任，1957年担任总裁，1966年从公司董事会主职位退休。威廉·斯波尔丁也曾担任美国教科书出版商协会（American Textbook Publishers Institute）主席。[8]

赫西在他的《生活》杂志的文章末尾特别批评了《迪克与简》的插图，指责它们“千篇一律、乏味、理想化和过分真实”。他质问，既然插图对儿童学习阅读如此重要，为什么它们不能像约翰·坦尼尔、霍华德·派尔、苏斯博士和沃尔特·迪斯尼的插画那样激发儿童的想象力？[9]

看到苏斯博士的名字，斯波尔丁灵机一动。赫西提到的四个画家，只有苏斯博士和迪斯尼还在世，而斯波尔丁碰巧认识苏斯博士。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苏斯博士于1943—1946年在美国陆军通讯兵团（The United States Army Signal Corps）服役，驻扎在加州好莱坞，担任第一电影部的动画部主任，为美国军人制作教育和娱乐卡通影片。苏斯博士参与创作了颇受官兵喜爱的军事教育卡通短片《大兵斯纳福》系列（Private Snafu）。斯波尔丁也服务于美国陆军通讯兵团，驻扎在首都华盛顿，两人在工作中相识。

1955年春天，斯波尔丁邀请苏斯博士到波士顿共进晚餐，他提议苏斯博士为 6—7岁的儿童创作一本阅读教科书。但是，斯波尔丁想要的书，不是赫西和弗莱施鼓吹的拼读法课本，而是像《迪克与简》那样基于“看—说”教学法课本。

在阅读战争中，斯波尔丁属于“整词法”阵营。鉴于当前《迪克与简》备受指责，他相信如果在“看—说”教学法读本里配上生动的故事和精彩的插画，一定能够提高儿童对阅读的兴趣。

晚餐时，斯波尔丁向苏斯解释了他对新型儿童阅读课本的想法。儿童阅读课本应该有娱乐性，就像苏斯博士创作的《大兵斯纳福》卡通片那样寓教于乐。《大兵斯纳福》的观众是普通美国士兵，他们只有小学四年级的识字程度。有鉴于此，苏斯博士在《大兵斯纳福》中，采用了逗乐的故事、有限的简单词汇，让卡通片里的人物用押韵的顺口溜方式说话，使电影适合士兵的趣味。

斯波尔丁认为，苏斯博士凭自己的写作和绘画天才以及创作大兵斯纳福的经验，一定能够写出一本具有娱乐魔力的儿童阅读课本。斯波尔丁挑战苏斯博士：“给我写一本让一年级学生不肯放下的书。”

不过，这本书必须基于“看—说”教学法，使用一年级学生应该掌握的视觉单词，控制词汇数量，每一页要有一个插图。斯波尔丁要出版一本受儿童喜爱的“看—说”教学法读本，回答赫西和弗莱施对整词法以及《迪克与简》的批评。

在《为何强尼不识字》后，鲁道夫·弗莱施提供了72个基于自然拼读的单词表，购买这本书的父母可以用这些单词表在家教孩子拼读规则。弗莱施认为，儿童应该先学会这些拼读规则，然后开始学习阅读。

针锋相对，斯波尔丁也为苏斯博士提供了三个由霍顿-米夫林的教育专家编制的单词表，每个词表有220个单词。第一个单词表是一年级学生应该掌握的视觉词，第二个单词表是押韵的单词，如make、rake、take;第三个单词表包含220个一年级学生从未见过但符合发音规则容易拼读的单词，例如beat、fear、kick。斯波尔丁要求苏斯博士在他的儿童读本只使用这三个词汇表里的单词，但是单词数量不超过225个。[10]

四、《戴帽子的猫》

苏斯博士没有立即答应斯波尔丁。那时，苏斯博士已经与兰登书屋合作了15年，他在那里享有极大的创作自由。在霍顿—米夫林出版图书，苏斯博士需要得到兰登书屋的同意。

斯波尔丁与兰登书屋出版商贝内特·瑟夫取得联系，两人达成协议：苏斯博士创作一本一年级阅读课本，霍顿—米夫林拥有教科书版权，向学校发行;兰登书屋拥有大众图书版权，通过书店销售。

苏斯博士用9个月完成了《戴帽子的猫》，他最终使用了236个不同的单词，其中54个单词只出现一次，33个出现两次。最常见的词——包括the、and、I和not——在故事中每个出现40多次。最长的两个词是something和playthings。苏斯博士只用了13个不在斯波尔丁单词表上的词。全书总共有1626个单词。[11]

《戴帽子的猫》教材版于1957年1月出版，两个月后，兰登书屋推出大众图书版。两个版本封面不同，但是内容完全一样。

儿童们喜欢古怪、逗乐、反叛的戴着高帽子的猫，苏斯博士的故事采用押韵的“四步扬抑格”（anapestic tetrameter），孩子们读起来朗朗上口，家长很快就看到了《戴帽子的猫》与《迪克与简》的不同。兰登书屋版每天的销量超过1000册，到1957年圣诞节时销量达到25万册，3年内销量超过100万册。

然而，威廉·斯波尔丁和霍顿—米夫林并没有享受到《戴帽子的猫》的成功。斯波尔丁预测到一本通俗娱乐性阅读启蒙读本会受到儿童和父母的欢迎，但是没有料到学校和教师对《戴帽子的猫》不感兴趣。学校和教师不接受苏斯博士的幽默，他们觉得课堂教学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不应该受到调皮的猫带来的儿童们的笑声的干扰。苏斯博士说：“学校里有很多《迪克与简》的信徒，我的书被认为与众不同、反叛不敬，学校系统不接受，结果只卖出几百册。当你试图取代《迪克与简》，你就卷入了一场革命。”[12]

但是，还有另一种说法，根据传记《苏斯博士和盖塞尔先生》（Dr. Seuss & Mr. Geisel：A Biography），霍顿—米夫林认为兰登书屋没有遵守协议，向学校推销兰登书屋的版本：“霍顿—米夫林负责向学校推销《戴帽子的猫》的主管理查德·格莱斯顿（Richard Gladstone）回忆道，《戴帽子的猫》原本是霍顿—米夫林策划的一个儿童阅读课本，但我们永远不知道我们卖出了多少。成千上万的兰登书屋版通过中间商进入学校……兰登书屋从中赚的钱比我们多。”有可能许多学校通过中间商购买了兰登书屋版《戴帽子的猫》，而没有购买霍顿—米夫林版。[13]

最终，霍顿—米夫林不得不将《戴帽子的猫》的教科书版权卖给兰登书屋，随后贝内特·瑟夫停止发行《戴帽子的猫》教科书版。

《戴帽子的猫》在儿童与父母中的巨大成功，引起兰登书屋出版商贝内特·瑟夫的妻子菲利斯·瑟夫（Phyllis Cerf）的注意，她从中发现了儿童图书市场里一个尚待开发的商机，从而使苏斯博士的童书生涯更上一层楼。（未完待续）

参考文献：

[1]All-Time Bestselling Children"s Books [EB/OL]. https：//www.publishersweekly.com/pw/by-topic/childrens/childrens-industry-news/article/28595-all-time-bestselling-children-s-books.html.

[2]The Beginnings of Dr.Seuss. AN INFORMAL REMINISCENCE.[EB/OL].https：//www.dartmouth.edu/library/digital/collections/books/ocm58916242/ocm58916242.html.

[3]Bill Hoffmann.DYSLEXIA HARDEST ON ENGLISH-SPEAKERS.[EB/OL].（2001-03-16）.https：//nypost.com/2001/03/16/dyslexia-hardest-on-english-speakers/.

[4]Danny D.Steinberg，Hiroshi Nagata， David P.Aline.Psycholinguistics：Language，Mind and World[M].Routledge，2nd ed.2001：97-98.

[5]練小川.美国儿童阅读课本简史（一）[J].出版参考，2021（7）.

[6]练小川.美国儿童阅读课本简史（二）[J].出版参考，2021（8）.

[7]练小川.美国儿童阅读课本简史（三）[J].出版参考，2021（9）.

[8]https：//www.nytimes.com/1979/12/22/archives/william-spaulding-81-is-dead-expresident-of-houghton-mifflin.html.

[9]约翰·坦尼尔（John Tenniel），英国插画家，代表作《爱丽丝梦游仙境》;霍华德·派尔（Howard Pyle，美国插画家，代表作《罗宾汉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Robin Hood）.

[10]Paul V. Allen. I Can Read It All by Myself：
The Beginner Books Story[M].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21：16-17.

[11]The Cat in the Hat Is 50！[EB/OL].https：//www.educationworld.com/a_lesson/newsforyou/newsforyou059.shtml.

[12]Brian Jay Jones. Becoming Dr. Seuss：Theodor Geisel and the Making of an American Imagination[M]. Dutton，2019：266.

[13]Judith Morgan and Neil Morgan. Dr. Seuss & Mr.Geisel：A Biography[M].Random House，1995.

（作者单位系美国佩斯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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