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间隐秘而亲爱的连接

多宝塔顶有大鸟停歇,也有无数我们所不认识的体型小巧、羽毛丰盈的鸟群环绕。云层深厚,疏雨落下时,众鸟并未畏缩躲避,依旧在空中徜徉,一些向着塔顶靠近,一些飞向普济禅寺正脊上的鸱吻飞去。那时,龙仁青正不停按动相机快门,镜头里,飞来旋去的鸟们正定格在姿态迥异、惊鸿一瞥的高光时刻。

这位迷恋鸟类族群的作家,同时对植物族群也极其关注,似乎远非如此,他偶然提及童年时期生活的藏族聚居地区,提起前段时间在可可西里的见闻,并哼起曲风淳朴的牧族敬酒歌时,我想,他应是一个紧贴着森林、草原、湿地和荒野行走的人,一个热爱生灵万物,对大自然葆有千般深情的人。

一只鸟贴着栀子花飞过去,他一下子喊出了它的名字。龙仁青发表于《人民文学》2019年第4期,收录在散文集《高原上的那些鸟儿》一书,并荣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单篇实力奖的《他乡故知是麻雀》一文中,他这样解释自己这一异于常人的辨识能力:“在任何一个牧民眼里,每一只羊都是不一样的,就像他家里人以及和他认识的人一样,每一只羊都有一张不同的面孔,甚至都有各自的名字。区分合群的羊群,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由此我也相信,长大在草原的孩子,一定能够区分出各种鸟雀的不同,一定会注意到每一种鸟儿不一样的辨识度。”

对遥远时间的怀念,大约是每个人都试图抵达或重新进入的虚妄之念,但从未有人沿着时间长河溯流而上,路过并忽略每一道组成记忆的时间肌理,重现年龄、神态、情状乃至体重和经验迥异的自己,回到生命的起点。人类无法消解的乡愁,像一道永久的符咒,渐渐老去的年月里,我们喜欢频繁回望,做出试图破解时间桎梏的姿势,去看见几十年前的故乡原图,看见初次被日光擦亮的山河,初次戳伤我们的树根和砂石,初次将温热的舌头伸出来,轻舔我们的小羔羊,而鸟巢之中,三五只毛茸茸的小麻雀正张开黄色的嘴巴,与我们初遇……记忆镜像,栩栩如生,一切仿佛从未远去,可是,一切都将不再。人类的生命在自然界中,既漫长又短暂,与生物间的平等和相互成全,其实一直是我们所向往和维护的理想世界,没有人不在美好的事物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只是,当我们面对被人类不断摄取、破坏,又不断复建和弥补的伤痕累累的大自然时,心里充溢着无奈和忧郁、悔恨和焦急。奥尔多·利奥波德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或许应该以自然的、野生的、自由的万物为参照,重新评估那些非自然的、被驯养的、不自由的事物。”事实上,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每个人都选择适当时机,对生命个体进行全方位审视、回顾、整合和重新认知,同时也会用怀疑和求证的目光,推翻和纠正前人经验,去重新评估体察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事物,以及人类与事物之间隐秘而亲爱的连接下,彼此的扩包容和各自坚守。深受汉藏文化双重熏陶的作家龙仁青,显然比一般作家具有更加敏锐的洞察能力和客观的审视能力,加上他常常行走于青藏,对草原上生存的牧民生活以及牛羊和草地生物的变化感同身受,很早就意识到自然环境的改观给人类带来的尴尬、裂变、裹挟和险境,乃至开始思考个体与环境与时代的关系,并写下了《高原上的那些鸟儿》和《高原上的那些花儿》两本自然文学随笔,由成绩斐然的小说家、翻译家(汉藏文)、导演和制片人,成功转型为自然散文作家。

早在19世纪,西方近代文学流派中,就有了自然文学写作的一席之地,到20世纪初,自然文学开始在世界各地传播,出现了大量以自然为题材的文学作品,比如《瓦尔登湖》《沙郡年记》《星雪火》《寂静的春天》《武藏野》等等。上世纪90年代,国内散文作家苇岸写下了《大地上的事情》,他自称是“为了这个星球的现在与未来自觉地尽可能减少消费”的自然之子。自然文学,有了这样一个特定模式:主要以散文、日记形式出现,作品第一人称为主,记录走出习惯的舒适生活,深入自然实地,或者无人之野,体验脱离现代文明的真实感受,并全息记录过程,呈现原始的、艰辛的、悲凉的、美好的自然空间,通过对历史的追忆,对农耕时代田园牧歌生活的精神向往,和抱朴守真的心灵回归,拓宽探讨人与自然之间彼此接纳、依存和冲突关系的渠道,并进行全方位、科学的、艺术的深层思考和疑问,唤醒人类追求美好生活的初衷和愿念。

龙仁青的《他乡故知是麻雀》秉承了自然文学的精髓,通过对麻雀细致而不失悲悯的观察,对麻雀家族抽丝剥茧。麻雀家族像人类一样,它们虽然有相似的外在特征,但每张脸、每根羽毛,都是不同的,而可以肯定的是,它们并不比人类愚钝,相反某些方面,似乎更聪明。“家麻雀和树麻雀放在一起比较,它们之间的行为举止却有着很大的不同,家麻雀越来越喜欢人口稠密的街区,而树麻雀则更喜欢停留在人类生活区域与自然草木的边缘地带。”“家麻雀是‘城市化的麻雀,而树麻雀则是‘农民化的麻雀。”有意思的是,树麻雀居然要选择离开农村,走进城市,努力适应人类快节奏的生活空间,被工业化带来的恶劣环境。这是地球生命体的必然走势,也是物种生存的必须付出,在这样的迁徙中,有一些麻雀会被淘汰,留在原地,渐渐老死。而鼓起勇气勇敢出走,适应新环境的麻雀,则会在陌生的环境中,慢慢退去恐惧,之后在远离故土的地方,度过短暂而充满遗憾的一生。这何尝不是人类的翻版?龙仁青写下这样的句子:“不论是麻雀还是我们,心里都应该留恋着曾经的故园,葆有一份与我们的历史过往紧密关联,也与我们的未来梦想紧密相关的悠悠乡愁。”

散文《他乡故知是麻雀》中,一直在发散这样的讯息,那就是作者笃定,生命之间,自有相看嫣然、同声相应的习性,他笔下的每朵花,每棵草,每株树,每只蚂蚁,每只麻雀,每只野鸭……都是人类的兄弟姐妹、爱人知己。龙仁青在另一篇文章中曾经提到一件事,小时候他放学时,在草原上摘了一大束五颜六色的野花,带回家里,母亲看到,很生气地对他说:“花儿是大地的头发,如果我从你的头上拔掉这么多的头发,你不疼吗?”在如此纯净、善良而美好的环境熏陶下长大的他,行走的脚步如何不轻盈?看到的景象如何不美丽?而他的内心,如何不柔软?这样想想,生活在青海的龙仁青是多幸福而幸运的人啊,无论是在西宁、故里,还是拉卜楞寺、可可西里,他都会遇见生命知己,即便被俗世的风刀霜剑伤害、辜负、摧残,他都坚信,“只要你用心,在別人的地方,你一定会看到就像是从自己家乡飞来的麻雀,听到它们熟悉的啁啾的鸣唱”。

作者简介:指尖,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女作家协会副主席,阳泉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等多部散文集。作品多次刊发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散文》《天涯》《美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星火》《百花洲》《湖南文学》等文学杂志。曾两度获得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大地文学奖、《红豆》文学奖、《山西文学》双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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