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简单的葬礼

梁靖芬

这故事我曾经讲过一次,但是讲得不理想,被退稿。我决定现在再来试一次。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平常的下午我在废纸堆中捡到一张名片,名片上除了名字与联络方式等信息,还有一行浮凸的字:“如果可以简单,谁想要复杂?”那字出现得有些莫名其妙。这在我的记者生涯里,是很烂、很懒、很滥的一行字。可是我缺稿,缺故事交差,就想找到对方了。

不是说那句话很莫名其妙。那句话的由来我多少有些印象,它是坊间很红的一个作家的书名,但这不是那位作家的名片。莫名其妙的是那行字下方还有一行搭配的副题——某某某殡葬服务。都用细黑体,没有边边角角的勾边或纹饰。

这算公然剽窃别人的智慧产权吗?怕是算的。但是山高皇帝远吧,我猜。因为好奇,这多了一行莫名其妙的字的殡葬服务业名片,就从废纸堆移到了我的笔记本中。另一个原因是,我常以为我做人最简单。

第二天我就循着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了。打了三天才有人接听。第一声的喂都快让我以为是幻听了。电话里是一把低沉的男声。他喂,我就喂。他哈啰,我就哈啰。我说你好,他也说你好。我说请问你是某某某殡葬服务的O先生吗?他就没再模仿我说话了。我有三四秒在模仿他的沉默。

但我们到底见了面。在更像平常日子的三天后,约在了他曾经见过一个难忘客人的餐厅里。

他没有接过我递给他的名片——那张莫名其妙的名片。只是笑了笑,不意外,也不好奇似的,當然亦不在意我刺向他剽窃别人创意的挑衅。你知道,要让人说一些平常不会说的话,最好就是激怒他。这招我自认游刃有余。

“如果可以简单,谁想要复杂”,看来他是知道那行字的由来的,他耸肩,说他自从想要有一句做生意的座右铭开始,就在名片印上这句子了。万一被告剽窃,驳辞他也想好了:如果有理,谁能独占?

这词有力?他觉得有的。关键在道理。道理是人类迄今发明的最伟大事物,伟大的地方在于——经验共享,一长串的铁汤匙串吊在一起,一支碰一支。你想想那声音,他说。你若只是个总结,我为何不能也有自己的路通往相近的真相?所以,哪有独占可言?说完他摊手一甩。

我就知道这次不用激怒谁了。至此我已完全相信他是个能言善道的受访人,一点也不担心访谈纪录无法交差。就请他讲一件最难忘的生意吧,我心想,这种人,一件也够了。他就开始讲了。

几乎所有会发生的事,他都想过至少一遍了。例如生意做起来后有别的人竞争,例如有人会取笑他异想天开,或是骂他数典忘祖。从金融风暴至各种天灾,他都考虑过备案,就是没料到那天来的一个客人。

这客人五十开外,除了捏着他的名片,便没什么特点。须渣让他显瘦,走在路上就是一个剩两撇的人,脚一合再狭窄的篱笆缝隙都能钻过去,不会太惹人注意。他刚想,对方这牛仔裤的裤腰高得有些过分,对方就从几乎到肺的口袋里掏出了烟。

餐厅不能吸烟,他建议坐到户外,对方比他的建议快半秒摇头,打火机又滑回了口袋里。烟却还叼在嘴上,双唇抿了抿。

也是的,无忧无虑的人才不会找上门。这生意干了三年,也没那么神秘,说透了,就是卖简单。O先生能用最简单的程序替人处理丧事。尽可能从简的葬礼,就从简化仪式开始吧,基本上是算小时,六小时以内完成治丧到举殡的,要比一小时就能完成的便宜;立刻就能安放入灵骨塔的,要比焚化后择日再收拾要昂贵。

原来世界已经走到这样的地步了,听到这里我暗暗咋舌:所花的时间越多,费用就越低,一寸光阴一寸金也未必在说着时间越长越宝贵。

你别说,生意还真不错,O先生他当中介,负责依客人要求寻找合适的机构处理,尽可能省切客户的麻烦,让他们专心悲伤。他与坊间同行不同的一点是,他坚持,如果事情能尽快办妥,人们便能越快走过情绪的低谷。我们坐下来不过一小时,有句话他就不仅说了三遍:世界是在变,什么都能省,但尊严不能省。所以最有尊严的方式,从不是请来一群人驾轻就熟地超渡或奏乐,而是以天为被,地为床,风雨为乐,虫鸣树影,与日月齐光,回到最原始最初的状态啊,就是尊严了。这一串形容确实是被我精简美化了,原话他描述了至少半小时。

会找上门的人,自然是有需要的。但抿烟的男人一开口,就向O先生开了一道他从没遇见,至少是三年内还没遇见的难题:我什么都不要,不要棺木,不要灵堂,不用选址,衣服也不用另购,就要一次最简单的葬礼。

你,你自己?O先生在我面前又演示了一遍他犹豫的食指。

男人点点头。

O先生想了想,毕竟还是葬礼,遂试探性地问:地点呢?心里是有些谱的,空穴加两千,户外距离城市人烟十公里的加八千,以后每偏僻一公里多计两千,峡谷与大海之类更贵了,那可是真正的大海,非大船抵达不了的辽阔。多少得有些仪式的,若要没有仪式的仪式,还得加额辅助,时间是钱,越省时间当然越花钱。

O先生挺客气,没有列出更多明细来唬我。他说他做过一次只有担架的葬礼,找人抬了就放到大洋中的荒岛,然后所有人撤离,还扫掉了撤离时沙滩上的脚印。那是他策划过最高规格的简单葬礼了。不涉宗教,没有仪式,没要留影,整个过程干净利落,速葬速决,收的几乎是这一行的顶价。因为这年头在这海域,你很难找到真正的荒岛,这花了他不小的心力。

说到这里,他说,他心里那张椅子咯咚一声,像被谁撞倒——若眼前客人又要求荒岛,他已经不能再使用那一座了。那一座不荒了,这事棘手。

那你想在哪里呢?他问那男人。

O先生做生意,习惯只用心里记,自己手上纸笔都没有。日久有功,他早就练就很好的记忆力,一切都从简,简到眉眼门框都丢掉了,就剩下日。我心里嘀咕,我日。我岔开话题问他怎么记得住,他当下教了我这招:在头脑里画虚拟的房间,然后安装一道门,把要记下的东西拟人化,各取名字后一位一位摆在不同的房间角落里。过后从模拟的那道门开始,想条路线穿过走廊去串门。一条龙下来,事物的前后次序便也记住了。

来不及抽烟的男人回答他:在我家。我想要无外人注意之下的葬礼,我只想确认有人替我完成这方式,不要有人移动我的身体。呃,或至少,短期内没有人会动。

呃,我脑里瞬间升起一句大不敬:那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进行吗?

但O先生很能理解别人,他说哦——;他说好——;他说我想想。不是谁都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主角的,即使一些日子再大,再稀有以致一生只有一次。他再想了想,就回男人说,我先和你去看看你家吧。眼前那人实在不像行将就木的模样。

两人就站起来走了。

其实也没离碰面的餐厅太远,开车拐一拐是出了城,但还算城市边缘,有人有车有马路有树,电线杆上的电线还来不及收入泥土中。一路上也没说太多,两人就是随便看。那男人现在是抽烟的男人了,香烟早就点着,因为不努力吸,半天只烧了一半。他除了这里看那里看,还这里指那里指。

指这是他平日常去的药铺,等信的邮局,买报纸的摊贩,医肚子的街,孩子出生的接生楼和长大的学校。

最后住在哪里啊?天气最热的时候,O先生忍不住发问。

在这里,他伸出食指。哦,这是一个住在五金店里的男人。店门自然是锁上的,男人摸了半天口袋才掏出了钥匙。开闸入内,两人想坐定居然也一时没办法,除了一条短狭的走道算有点空间,走道两旁都摆了货物,各种锁头吊桶锄具水管什么的,连空气都重。橱柜也是驼的。

O先生不敢乱动。男人又把东西小心移开了半天,呵了半天尘,才从门边柜台后清出两张塑料凳子来。也就只能摆在一起互相碰脚了。

那是你的家人吗?O先生好不容易搜索到柜台架子上一张家庭照。那是一屋子东歪西倒的杂货中,最稳妥、方正的一样东西了,方正得发亮。

男人的烟屁股颤了颤,说以前是的。

哦——话题又僵了,还是回到来这里的目的吧,O先生他想。

五金店男人具体的要求是,过世后在店里清一条人身等长的位置放大体。屆时就这样先放一放,如果,如果……男人比划着,居然有点脸红。也知道自己这主意有点为难啊,店里杂物实在太多了。

他见男人支吾,体贴地也不去催,毕竟都是客。但我很怀疑他的镇静不过是因为他被吓坏了,这是一个寻找共犯的客人。描述往事的这刻他的动作依旧有些大,大力制止失控抽搐的脸颊。

“我就想简单,一了百了。”五金店男人反复念叨这一句。“等他们回来就知道,就知道。”

简单他懂啊,O先生拍了一下腿,这个不需要假装。一了百了这词也是他深有体会的。他要假装的是继续听不懂男人的打算。

——这男人是不打算活了么。

——不是让我动手吧?

——还是要我替他确认现场的原样?

这不符合我做生意的原则啊,别那样看着我!我面前的O先生忽然甩出了感叹号。他脸红脖子粗,虽然不是在同我吵架,却浑身有一种担心被误解,或惹祸上身的机灵和紧张。我已经长大,有能力不简化问题了,我拍拍他示意他大可放心。

回到五金店的氛围里,O先生刻意强迫自己放松脸上的肌肉,解开眉毛——能一根一根拔下来他也会拔下的,如果无毛的公鸡最让人放心,这就叫专业;还把一只手臂搁在身后的橱柜上——要稳住心里的吊桶吧。居然只推跌一罐通渠剂,也算斯文了。

呃这位先生,那你是要用吊索,还是用煤炭?

问时忍不住往柜台上偷看。瓶装安眠药什么的倒是还没看出来。

抽完烟的男人显然还没个主意,是心乱还是害羞呢?是害羞吧,害羞地低下头。

O先生的气势瞬间涨起来,无毛公鸡也有鸡皮的,有鸡皮就有疙瘩。但专业啊,专业要有专业的样子,这世道,能有所托就是运气了。这样一想,比起刚刚进门讨论的被动与紧绷,他感觉到运气重新接到肚脐眼,源源不绝地灌向他这里。

那么我们,我们来讨论先生您要摆放的位置吧?

对方点头,慢慢说了好。

为了不再碰跌任何东西,两人缩着肩膀比划位置老半天,还没个最终的定案。因为不清掉一些杂货,是不可能容得下一具躺卧的成年人躯体的。可男人显然蘑菇着不想移动半分店里的布局。理由有好几个,都与不能乱相关——

担心孩子们回来找不到什么啦。

担心搬动了会牵连其它堆栈的东西一并崩塌啦。

更不得了的是万一妻子也回来,看了肯定会发癫乱吼的。

肯定,他肯定。故而不准动,通通不准动。

那,那就坐着吧,O先生灵机一触。

坐着?男人有些意外。

也是可以的。O先生在我面前示范着他建议的姿势。呃,就简单坐着,虽然并不比两人当时的坐姿舒适多少,但至少是依照要求进行了。随即O先生又舞着舌讲述起他那一套重要的日月齐光尊严论来——那就是自然啊,自然而然就是最好的。

呃,对了,那您要停灵多久?O先生俯前。

终于说到要多久。他见男人恍神,便打蛇随棍地掏出计算器展示,滴滴答,滴滴答,若干小时若干价,当然,若干天也若干价——简单的逻辑嘛。他抬头,眼睛也不去抓男人的脸。就是按压计算器,不停地按压计算器。

——你知道,你这打算,真正棘手的在时间。我看看啊,我看,我们现在最简单的,就是不要先定个时间。

——我看你也说不准要在店里停多久对吧?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对吧。

我看我看我看,一连说了七八个我看。

那么,我看就随意吧,随意最简单。五金店男人最后这么说,似乎是极力想扳回主动的一城。这谁是雇主嘛。

计算器上立刻又亮了个数额,递过去。这次若成交,过后也就没有所谓的顶价了吧,O先生暗想。

男人难以置信地看看计算器,又看看自己的膝盖,最后搓搓膝。

——再说,要想不惹外人注意,也得选好仪式开始的时间点。嗯,都直接用上仪式了。没有什么比仪式这词更庄重礼貌了。

O先生刻意大动作抬头,望了望对街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完美地趁势追击。

至于后面迭声询问左邻右舍具体的开关店面时间、进出人物关系、数量、个性特色(你知道,若遇上疑心病重的人,也许你还没开始计划就被他破坏了)、最常见的路人衣服喜好(你知道,毕竟是葬礼,虽然仅是路过)、平日隔邻叫卖的分贝(再安静也算是仪式,我们可以预先隔绝他们的杂音做准备)等细节,自然更不在话下。

——喔对了,如果可以,你们这条街道垃圾车到来的时间也烦请告知……他们通常会停在哪个路口,每个路口稍停几分钟……

过了良久,又说了许多建议并在头脑的房子里安放完毕后,O先生才从五金店男人颓然下垂的肩膀,读到“放弃”两个字。

O先生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嘴上可没有放松。

——这是为了确保一切可以在最后关头,按照你最简单的心愿来执行。哦,或者是朝你希望一切从简的要求来完成。

如果可以简单,谁想要复杂?对吧,我们都会尽量替客户着想,给他们最想拥有的简单,童叟无欺。O先生前倾,意味深长地笑着在我面前收好了手机。他给我看他与五金店男人后来搭肩一起拍下的合照。

两人站在店门口,他拍拍前面那男人的肩,感觉一点肉的回弹都没有。男人说不上是有表情,勉强算是凑和微笑吧。O先生则一脸的愉悦。

但那天仍是要等到更久,久到店里不开灯也不行了,还有些尿意,O先生才站起来告辞。告辞前他建议,不如两人在店门口拍张照片吧,也好下次再联络,生意做不成,还能做朋友。

没有人会以为这是真的吧?即使我听了O先生亲口告诉我这事,也亲眼看见O先生改行后,一派轻松地把我递给他的、印有他曾经很推崇的座右铭的名片丢进餐厅外的垃圾桶。不过因为他就只差伸出手指来发誓,说一切是真的,我也只好相信他。

最后我问现在眼前的O先生,为什么你会改行,改行的契机是什么,是因为五金店男人这一桩没有做成的生意给你打击吗。

O先生苦笑,很认真地回答我:唉呀,如果可以简单,谁想要复杂!

这故事我半年前记过一遍了,半年后的现在我又讲一遍。也许有一天还会再讲述一遍,先交上去试试。因为说真的,我还没办法像O先生那样天生有慧眼,我还看不透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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