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声音(外三篇)

刘绍良

我的门外有很多声音。有动物的,有机器的,在日复一日的山地生活中,我熟悉了这些声音,也就熟悉了發出这些声音的动物或者机器。这就是说,这些声音构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近两个月来,我门外又多了火车的声音。火车的声音有几种,有的让我揣测很久,最后才搞清楚仍然是火车的声音。过去,我到山外世界游逛了一番,不止一次乘坐过火车。但那时的火车铁路是开放式的,人和牲畜随时都有可能走上去,所以,火车的声音高亢激昂,充满威慑感。既便这样,也还时常听说火车撞了牲畜,火车压死了人。当然,有的人是刻意卧轨自杀,本与火车无关。

我早早知道火车要从离我山地木屋约一公里的地方经过。我在山坡上,坡脚有个村庄,五年前就有人组织拆迁民房,征地修路,然后就挖机、汽车,热热闹闹地干了一阵。我上山下山必经的路被挖断了,车辆都得绕道走,但指望着铁路修好后,会把我们走的路修得更好,也就把过路时的怨言化解了。热热闹闹一阵之后,就是不急不缓。这段时间,让许多还没见过火车的百姓的热情,也渐渐冷静下来。

我知道火车是去年,即二○二○年十二月三十日开通的。火车客运站在县城西郊,从微信上看,人山人海,鼓乐喧天,爆竹烟火。可以理解,这是本地开天辟地的第一件大事。母亲九十四岁高龄了,去年年初时她就说:待火车通了,她要坐一次,到临沧、云县,看看半个多世纪前她去过的地方。

我知道火车通了,但我不知道今天的火车的声音。

低沉柔缓的呜呜呜的声音,总让我以为是超载的拖拉机在爬坡,那声音持续稳定,因为距离和风的原因,忽远忽近。还有一种农用汽车、柴油的,也会发出这种声音。我的山地大门,就在乡村车道的旁边,离我的木屋刚好一公里。有时,那声音就像有汽车进了大门,向我驶来。夜里,这声音还会像牛哞。牛的胸腔很大,肺活量很足,但它们现在都温顺多了,发出的声音让我悦耳。今天过路的火车叫动车,很漂亮的那种,速度很快,道路也就用了全封闭。在我经过火车桥洞时,随时看见的是铁的护栏,护栏上还有刺铁丝。常常能看见一个穿着类似警服的男人,有一天他蹲在桥洞里瑟缩着。我停车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是临时工,铁路巡视员,周围的群众都很懂事,从来没有人想翻越护栏,所以没事,所以就到这里避风。我上山下山时,总要从铁路桥洞中驶过,桥洞西边两百米外,就有一个十余户人家的崭新的村庄。那房子,就跟今天房地产商鼓吹的城市别墅一样。有一户的主人叫阿宝,我早年去过他家的老宅,不久前又受邀参观了新家。那天,一进新家大门,我就禁不住伸了伸舌头。她媳妇是位勤劳的农妇,插嘴说:火车的声音,好听呢!这个新村都是搬迁户,因为火车,他们就住进了只有城里的富人才住得起的房子。他们都很少种地了,闲暇的时间就很多,在门外晒太阳时,听火车的声音一次次传进耳朵,所有村民的感觉一定非常舒服。无疑地,以火车为代表的所有机械的声音,不可抗拒地闯进了我的生活,是我所不愿意的,而且,因为利益的原因,让我心里有了疙瘩:二十多年前,南方电网就有三架输电铁塔立在我管理的土地上。去年,铁路架线的铁塔又竖了四架,哦,哦,这本来很冷清的山野果园里,一下子就工业现代化了。架铁路铁塔的包工头拿着文件对我说,砍一棵梨树赔三百元。我说扯淡,一棵梨树一年结三百斤,一元钱一斤,一年就是三百元。在他们施工时,梨果也正在成熟,我关了大门不让进,村委会主任就电话找我,他说副镇长也在找我,要有觉悟,要顾全大局,要支援国家建设。好吧,为了支援国家建设,我打开了大门。

有时,火车还会发出另一种嘟嘟嘟的声音,但也不短促高吭,这声音,虽不如呜呜呜的悦耳,也不至于让我反感。当然,最像其他机械声音的还有火车过路时的震动声,火车与空气的磨擦声,这声音,最像箐对门有台挖机在施工。

也许因为火车,也许初春的夜还很冷,我几乎听不到夜鸟的声音。在经常能听到夜鸟叫声的时候,半夜醒来,我的思绪就跟着夜鸟走了,和它们一起分享月光。甚至,参与它们的谈情说爱。我还常常喜欢在这个时候发短信,管它夜深夜浅。有一次是在初秋,门外当然是一片好风景,我忍不住给一位城市友人发了短信,说:我躺在床上,打开窗户,任月光洒在赤裸的身上,倾听忽近忽远的夜鸟的歌唱。这位友人也是个供职在政府部门的文化人,他只回答了一个字:妙。然后三个叹号。

正月十五的夜晚,这是牛年的第一个月圆之日。微信中许多城里人都在过元宵节,也在用图片的形式炫耀他们的汤圆,看得我满口生津。雇工们都回家过节,我独自守在山地上,当然没有汤圆吃,只能躺在床上看月亮。这时又传来火车的声音,我就把思绪转到了火车的乘客上。火车上坐着些什么人呢,为什么要那么飞快地赶往远方呢?也许,那个远方就是他们的家乡,亲人们正等着他们吃汤圆呢?晚上,我总让门外台阶上的一盏灯亮到天明,在山野上,作为一种象征,或者一座灯塔。那么,那些心向远方的乘客们,会不会有一个两个,偶尔侧脸看见了,并猜想到这里一定有人。然后,再进一步推想,有一个安贫乐道的没有汤圆吃的孤独男人?我又再想,一天就是一天,一个节就是一个节,又何必那么飞快地去赶呢?你瞧,我安安静静的,现在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月亮,不也是过完了一天,过完了一个节吗?

安静的月光的夜晚,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些细琐的事情。在这山地上,我最值得炫耀的是能时不时地看到麂子的踪影,并常常能听到它求偶时发出的吭吭吭的声音。从小就听长辈说:麂子放屁麂子惊。这句话是拿来取笑人的,但也说明了这种动物的敏锐和警觉。那么,这两个月来,在麂子缺少食物的日子,没有了踪影,没有了叫声,是不是也与火车的声音有关呢?在火车开通之前,就有一种声音季节性地消失了,那是蛐蛐。蛐蛐的声音几乎伴随了我的一生。幼时,老屋的院子里有一只叫声响亮的蛐蛐,害得我一夜又一夜地睡不着觉。我偷偷摸摸地起床,偷偷摸摸地点了蜡烛,总想把它捉在手里,关在盒里,然后,在斗蛐蛐的围观中大出风头。今天,我当然不会再去捉蛐蛐了,只会在蛐蛐此起彼伏的叫声中安然入梦。

十五的夜晚,门外的梨树林里,竟然有了两只蛐蛐的叫声。按季节,它们还应该在蛰伏期内,在叫做休眠的状况中做梦。我想,这现象肯定与火车有关。火车的声音,这种藏在土洞里的生灵可能听不见,但火车经过时大地的震动,一定会传达到它们身边,于是,它们提前苏醒了。今年又是暖冬,气温适宜,大地震动,把头探出洞外看看,遍地月光。那么就叫吧,与火车的声音呼应着,叫醒那些还未睡醒的同伴。

火车的声音,就这么不时地在我的门外响着。我听声音来判断车次。它是个庞然大物,当然肺活量也就很大,因此它的呜呜呜,或者嘟嘟嘟的声音都拖得很长,舒缓而有底气。

幸运的疙蚤

疙蚤就是跳蚤,在我们这个地方,老一辈人就这么叫着这个渺小的东西。

羊场已经闲置了一年多,院子里从破碎的水泥地面的缝隙中,长出了许多半人高的粘粘草。七八间用栗木杆踩台的羊圈里,都有着一层厚厚的羊粪。果树非常需要肥料,我们来拉肥料。

这羊场是我的,只是让别人去养羊,羊粪归我而已。养羊的人一年前把四五百只羊卖了一部分,赶回家一部分,走时连招呼也不打,给我留下这么一个空荡荡的院子。没有烟火的地方,总会有一股死亡的味道。果然,离火塘不远的角落里,就有着一只干瘪的死老鼠。蛛网到处都是,但都没有了蜘蛛。灰尘都在可以停留的地方停留,人一动,灰尘就动。这个院子里,已经没了任何生命的迹象。

我和两个雇工先用锄头清理了那些可恨的杂草,然后进圈。此时的羊粪颗粒表面都有一层白,那应该是碱和盐的原因。羊粪早被风吹干了,很轻,我们用大桶来装,一桶桶地提到拖拉机上。我估算了一下,大约能有五六车的数量,这也算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高兴的事情马上就来了。雇工中有一人闲置了工具,挽起裤角抓痒,此时我看见他的皮肤上出现了红色的疙瘩。另一个也随后掀起衣襟,在肚皮上抓痒,同样,也让我看见了红色的疙瘩。随着疙蚤疙蚤的叫声,两个人跑出了圈门。而此时,我的小腿也痒了起来。

对于疙蚤,几年前就有雇工在饭桌上议论,并且有了边吃饭边抓痒的举动。我对负责管理的毛军说,多打点药,把疙蚤、苍蝇、蚊子都消灭干净。奇怪的是,打了很多农药之后,苍蝇、蚊子少了,但疙蚤仍然活跃着。在这个时候,我对雇工们说:疙蚤从来不咬我,所以我不认识疙蚤。我还说:一定是你们的血比我的血更对疙蚤的胃口,不然的话,我怎么从来不抓痒,从来不起红疙瘩呢?

一定是疙蚤们听见了这句话,我的报应来了。

前年以前,我常常把水塘边的那个鸡舍角落当做我钓鱼的最好位置,因为背风和有大青树遮荫的原因。但是,从前年夏天开始,我的小腿就开始发痒。开始,以为是被疙蚤之外的昆虫咬了。接着,红疙瘩渐渐出现。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在小腿上捉到一个昆虫,颜色黑亮,形体小圆,由于只有芝麻粒大,捏在手里,就看不清它的嘴和腿。我找毛军来看,他确认就是疙蚤。然后,我回州府下关的家里,老妻开始叫苦了,她说她身上起了红疙瘩,很痒很难受。我说,是蛋白过敏吧?第一次她相信了蛋白过敏,第二次她也相信了是蛋白过敏。可是第三次呢,她从被子上捉了个细小的黑色昆虫,两个手指夹住对我嚷:这是蛋白吗?是疙蚤,很能跳呢,我捉了半天才把它捉到,一定是你从山上带回来的!

小妹夫是政府公职人员,却对饲养蜜蜂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每到周末,他都会到果园来,饲弄他的那几箱蜜蜂。如此,他的家里,也发生了与我同样的经历。我的老妻查明真相之后,说与小妹,两个女人商量半天,订出了个折中的规定。那就是,凡是我们从果园回家,必须在进门前抖衣裤五分钟,将一切可疑的成分抖在门外。进门后快步进洗澡间,换下所有衣物进洗衣机,并马上放水搅动,以便及时淹死可能的疙蚤。人呢,赶快洗澡,换上干净衣服后,才被允许到其他环境走动。

可恶的小小的疙蚤,竟然破坏着我们家庭的和谐气氛。

那么,是我的血型改变了,还是疙蚤的胃口改变了?

那么,是所有的杀虫农药都对疙蚤失效了,还是疙蚤的抗药机理强大了?

总之,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疙蚤也就这么一天天地活跃着。

鸡舍离我的居所五十米远,中间还有个水塘。疙蚤是嗜血昆虫,那里随时有两千只鸡让它们吸血,杀虫的农药杀不死它们,那里就是它们的天堂。我不直接管理生产,知道惹不起疙蚤,我就躲得远远的。这样,由于皮肤不再骚痒,也不再起红疙瘩,我就暂时地忘记了疙蚤。

在羊场,我们又和疙蚤遭遇了。我让雇工停下来,先打两背壶浓度很高的敌敌畏。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去拉羊粪。这个间歇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羊场一年多没有羊了,疙蚤们除了能从早期存在的老鼠身上找点食物,还能吃什么呢?老鼠也要靠食物才能生存,时间长了,那个环境也就没有什么食物了,这时候老鼠的本能就是转移环境。怪不得,养羊人走了以后,我居所周围,以及房间,老鼠就突然多了起来。可是疙蚤们呢,它们坚守着它们已经占领了的阵地,并且矢不移地坚守着,直到一年多后的今天,我们来了,它们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扑向我们,狠狠地咬我们的皮肉,吸我们的鲜血。但是,既为生物,也必须要吃要喝,若它们能吃羊粪,或者羊粪又转化出的另一种我们不知道的东西,那么水呢,这里没有一滴水。自然界里总有许多存在于我们的认知能力之外的事物,疙蚤的存在就是其中之一。

两背壶高浓度的敌敌畏一定发生了作用,我们不再受疙蚤们的严重侵犯了。于是,我们一天拉三车羊粪。开始三车,分散了倒在车道边上。后面三车,因我要让我居所周围的梨树结出更好的梨果来,就把三车都倒在停车场上。

一個月两个月过去了,因雇工们嫌工价低闯沿海去了,这一堆羊粪就一直堆着。堆着的羊粪开始气味呛人,渐渐地,风吹日晒,也就没有了呛人的气味。这堆羊粪离我的房间大约十五米,因为身上不痒,没有再起红疙瘩,我也就暂时地忘记了疙蚤这个东西。

疙蚤的生命力让我钦佩之极,它们在羊粪堆里潜伏着。羊粪都是颗粒的,这就有了很多缝隙,让任何一只疙蚤都有可能钻到粪堆中心。在最冷的腊月,那里也温暖惬意。如此,作为生灵,它们也一定会谈情说爱,生儿育女。只是,不让我知道而已。

城里不时有客人上山来,喝茶聊天之后,就说要羊粪,他们大都清雅,都说泡水浇兰花。要就拿吧。他们就用蛇皮口袋撮了装进汽车后备箱,一溜烟走了。最近,羊粪突然走俏起来,有人说卖到一块至一块二三一市斤,我说很好,那我还可以用两斤羊粪换一斤白米,煮来吃饭。

跟我要羊粪的熟人不止一个,还有熟人的熟人。终于,我听到一个我熟悉的故事了。那就是有人到家之后,发生了老婆被疙蚤叮咬的事件,那老婆脾气暴躁,把这位先生的兰花砸了几盆。然后,请搞防疫工作的熟人来,杀虫、消毒、防疫。

我对讲述故事的客人微笑着,诚恳地说对不起,心里却有些幸灾乐祸。既然疙蚤们杀不尽,斩不绝,潜伏在羊粪堆里,那就随它去吧。记得有位外国哲学家说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那就让它们用这样的方法,去咬咬那些城里人吧,让他们也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乡愁,什么是山地生活的味道。

生活在我的山地上的疙蚤们,你们真的很幸运。

香樱

我的阶前有一株樱花,我叫它香樱。

这株樱花是怎么长出来的,我不知道。

许多年前,我把种好的梨树挖了二十余株,就在这块地上盖了间房子,供我居住。接着,我又在房前屋后种了许多花草,这就是说,今天我的居所,被红花绿树包围着。

不知什么时候,一株樱花苗从阶前的土壤中冒了出来,我不在意,更没有别人在意。我从小上山砍柴,早早就熟悉了被当地人叫做野樱桃的树种,特别是它的叶形,它的皮色。我把我的居所叫做中心房子,是因为它处在一大片由我管理的土地中间,在大多数被梨树占领的环境中,还有少量的桃树、花紅树、李子树、樱桃树掺杂其中,当然,还有芭蕉和花椒。东向的箐对面,则是一大片梅树和一大片板栗树。知道了吧,在这么品种多样的林果园里,阶前冒出一株樱花苗或者说樱桃苗,不管是野的还是家的,实在微不足道。

不过,野樱桃是深山林中土生土长的树种,理论名称叫西南桦,是做高档家具的好木材。在我们这个地方,过去不缺木材,长成参天大树的野樱桃,便被做成砍骨剁肉的菜墩子。饭馆的老厨师说:干了一辈子,只有野樱桃的菜墩子最好用。

野樱桃做陀螺最好,那是在遥远的过去,我和小伙伴们总结出来的。原因是它的圆木中心,都有泡松的一种非木质的东西,很容易把陀螺的铁脚钉进去。钉进去而不炸裂。野樱桃的果实很好吃,熟时紫红,乌黑,甜而多汁。那时,山上人进城赶街,常常会提一提箩在街上买,两分钱一盅。有人买时,卖主就会把准备好的栗木叶取出一片,卷成豁口尖底的杯子,搭口处用一根小木棍别住,将一盅樱桃倒进去,作钱货两清的交付。

野樱桃的花被当作观赏花,是最近几年的事情;野樱桃的果实被水果樱桃代替,却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特别今天,有一种来自美国的樱桃,叫车厘子。

这是块非常适合这些植物生长的土地。这株幼苗肯定把一部分根须横向伸进了阶下的土壤里,这就有了更多的水分吸收,进而就在不知不觉中长得高过了棚檐。我第一次看见它开出的花是白色的,小而细碎;第二次还是白花,小而细碎。有一年春天修剪梨树,那位领头的雇工对我说:把它锯了吧?说这话时,他用锯子拍了拍已有碗口粗的樱花树干。

幸好,我及时阻止了那把锯子。一个月后,它又开出了白花,小而细碎。我有位州内种梨树搞苗木的大户朋友,他每年都来看我,我每年都去看他。那天他背对樱桃树坐着,与我喝茶说梨树,突然又侧过脸去,吸了吸鼻子。然后干脆站了起来,拉过一枝细碎的白樱花,贴近鼻尖,深深地吸了几口,然后对我说:所有常见的樱花都没有香味,奇怪,这樱花很香!在这之前,我是关注过樱花的,在城市绿化用的苗木中,樱花曾经十分风光。我在种植大青树、销售大青树的过程中,尝了些甜头,便用赚来的钱,买了一车袋装的樱花树苗,种在上部的空闲地里,指望在三年后,卖一笔大钱呢!

那时,面对樱花,我想到的是如何赚钱,而没有想到它的气息。至于那些趋之若鹜的赏花人群,也只在乎它的外形美,而不在乎它的内在的味。我的环境中有很多气息,阶前樱花的香,混合在其它的气息中,肯定天天都被我嗅到,只是没有被单独鉴赏罢了。有了朋友的提示,以后每到开花季节,我都会经常拉过一枝,举至鼻尖良久。那气息,幽而不浓,香而不腻,若兰,若桂,若无量山中神仙姐姐脸上的那滴香泪。由此,我渐渐熟知了视野范围内的所有樱花。在邻县南涧的无量山区,因植被丰厚,海拔适中,成为被台湾茶商看中的茶园基地。在那里,梯形的茶地空闲处,保留着部分野生植物,又引种了若干此类植物,即野生樱桃,每年冬月,野樱桃开花了,红的像火,白的像雪。下面,是绿油油的茶树,如地毯一般。还有一个原因,无量山是金庸武侠小说的演绎之地。大地无量,在樱花茶园的外围,全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于是,那里就成为南涧旅游业的奠基之地,冠名樱花谷。

南涧在巍山之南,亦即我的处所之南。之北呢,大理大学的樱花是另一番景象。大理大学处在大理古城西南的苍山脚下,每年仲春时节,一树树樱花开得如火如荼,引得许多慕名者前往观赏,并把樱花美人的照片发得满天飞舞。那是观赏性樱花,母本仍是野樱桃,嫁接了名贵的云南的观赏性樱花种芽,长成后叫云南樱。早年,还有同性质的一种观赏樱,叫日本樱,因花色花形不如云南樱,便被淘汰了。

在我的土地上,早年买的一车云南樱树苗,两年后被百年一遇的严重霜冻冻死了,只在居所附近存活两株。不远处的箐沟边,却遗世独立般地有一株野樱桃,高大葳蕤,即冬樱。此树幸而是红花,它冬月开放,举一树火把,熬过最冷的霜期,初春时凋谢。这个时候,两株长势远不如冬樱的云南樱,仍还在休眠中,这个空闲阶段,白花的香樱开了,虽比云南樱花开得早些,仍为春天,按季节分,就叫它含香春樱,简称香樱吧。

对于阶前的这株香樱,那位朋友说,好好珍惜,嫁接在云南樱上,成功了,财源滚滚。

这些年来,我嫁接了很多梨树、板栗树,成活率都很高。但我把香樱的芽条嫁接在云南樱上,一连三年,却一芽也没成活。如此,我就从它的原种和基因上去想问题。一定的,这是远山深处的野樱桃,甚至至今还没被专吃植物饭的植物学家发现,被一只鸟发现了,吞食了那株野樱桃的果实,不知怎么的,它就飞到我的阶前来了。在这个浪漫的过程中,它的胃消化了果肉,转化成飞行的动力。果核呢,滞留在肠道中,到了这里,舒舒坦坦地呼口长气,伸伸腿,扭扭腰,拍打拍打翅膀,然后收缩小腹,就把一泡屎屙了出来。这泡屎里的这粒果核,野樱桃籽,就这么落地生根了,长成了今天这副天然然、淡淡妆的模样,而且在别人的不屑一顾中,让我认可了它的幽香的价值。

牛年的春节过去了。春节前,我又在云南樱上嫁接了若干香樱的芽条。我的愿望,就是让所有樱花都能散发出扑鼻的幽香,含着远山不为人知的秘密。

梨花吟

在这正月二十六的早晨,大片的梨树林地里,开出了星星点点的梨花,这说明它们还有力气。天太干已是正常的事情,梨树的根须便一年复一年地往深处扎,去攫取土壤深层那丝丝缕缕温热的湿气。

去年的红雪梨还有五万多斤,还在冷库里等待着买主。买主到哪里去了呢?这里的人口并没有减少,吃梨的人怎么就不吃梨了呢?

西山红雪梨说有二万亩,早就上了中央台,早说成了金果果。每年的这个季节,都举办一次热闹非常的梨花节。我在东山。吃梨的人说,我的红雪梨比西山的好吃。可是,好吃的红雪梨怎么就不能像西山一样,变成金果果呢?

山脚下的村子里,有一对养猪的夫妇,他们通过熟人认识了我。去年秋天,便开着微型车来要梨,要的是地上的落果。男人说,他们的猪吃了红雪梨,肠胃病就好了。这几天胃口好,长膘很快呢!我受了启发,便想拜这对夫妇为师,干脆筹措上一笔钱,买些小猪来放养。在鋼网围住的三百亩的山坡上,任这些猪们想吃草就吃草,想吃梨就吃梨。过去,我们用落果喂鸡、喂鱼,就被客人叫做水果鸡、水果鱼。如果能成功地养出第一批猪,当然也就叫做水果猪了。

太阳出山了,橙黄色的,照射在梨花上,让梨花多了些妩媚娇羞的模样。我走过来走过去,为它们拍照。毕竟,去粗取精之后,心境也明快起来。对于梨花,别带功利的眼光去看,它总是美的,美得会让人哼起《喀秋莎》。

前年的这个季节,比今年晚了几天,漫坡的梨花已经开出了天涯的味道,开出了许多诗情画意。而我正陶醉在邻县永平博南山茶场的茶艺评比、民族歌舞中,接了个电话说我果园起火了,原因是山脚的村民上坟引起的,火借风势,势不可挡,运水的直升飞机,也被烤得歪歪斜斜。火顺山梁向高处蔓延,约三分之一的梨花,也被顺势烧成了金花。眼前,星星点点的梨花的背景,大都是光秃秃的梨树,以及树下枯黄的茅草。我真的害怕,在又一年梨花到来的诗情画意后面,还潜伏着巨大的灾祸。

因为梨花开得星星点点,拍几张满意的照片是困难的。我的裤脚和衣服上,都粘惹了密密麻麻的粘粘草的籽粒。我跌了一跤,一只手就差点插进一个土洞里。仔细一看,是野兔的洞口无疑了。洞外的兔道上,有一堆新鲜的粪便。洞里,传来了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这种发现给了我莫大的喜悦。我知道野兔是食草动物,当然也吃粮食。那么,它们的洞里还有储存吗?若没有,就只好在坚持几天。这仍然是个草枯水冷的早春,耐心点吧。十天过后,必然会有早开的花瓣掉落,会有低矮倒垂的会头的嫩叶发出,作为你们应急的食物。默默地,我退后三步,向这一家生灵行以注目礼。

节令过了惊蛰,万物的生命都在苏醒。在阳历三八妇女节的凌晨三点,七八条狗中的一条母狗,竟然下出了一窝六只小狗。母狗爱小狗是它的天性,当我看见这窝小狗时,当然也情不自禁地为它们拍照。它们似乎与梨花无关,有关的是处在同一个季节,饭桌上有女人说今天是三八节,我便说这窝小狗沾了三八节的光了。喜事还有呢,今天凌晨六点,也就是三九的凌晨,听大花母牛叫了几声,那叫声低婉,与平时大不一样,雇工起床去看,又下了一条小花牯牛。那叫声我听见了,所以我说低婉。我去看小牛时天已大亮,牛棚旁的梨树也有一枝开了,斜斜地伸进牛棚,老母牛和小牛都看见了梨花,看花时它们的眼睛都湿润发亮。

我把梨花和小牛的照片都发往城市,我说它们都是急着要看梨花,都急不可待地从母体中爬了出来。

我去看小牛的时候,它和它的母亲都躺在干草上,看个头比黑山羊还大,而且披着一身黄白相间的毛皮。我伸手去摸摸它的前额,它却本能地摆了摆头。它跌跌绊绊地站了起来,让我看见了它的毛色有大块的白,像白云;有细碎的白,像梨花。我想,半个月后,梨花就会开满山坡了,小牛也应该会走到梨花树下了,那时,若不是它身上还有些黄的成分,保不住会把它误认为是一片移动的梨花呢!

春节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春节就是三阳开泰的日子,也就是说,大地的阳气都在上升。梨花开了是梨树的苏醒,老母狗和老母牛下儿了,是新生命的轮回,那么,我的眼睛呢,是否可以忽视一切苦难,再去关注一下蜜蜂和蝴蝶。蜜蜂在整个冬天都缺少食物,因为严重干旱的缘故,许多有蜜的有花粉的野花都开不出花来了。所以,人工饲养的几窝蜜蜂,也都无精打采地轮番到洞口晒太阳。只因几朵早开的梨花,有的便也激动起来,飞落在梨花的红色蕊柱之上。那么,蝴蝶呢?在我走来走去的过程中,始终没有看见蝴蝶的影子。每年,我们都只打一两次农药,我相信,在那些梨树老皮与新皮的缝隙中,一定还藏着若干虫卵,被一个它们的父母或它们自己做成的依附在树上的壳包裹着,安然地度过了整个冬天。我不能分辨出什么样的壳是蝴蝶的,但我相信,它们正在倾听梨树开花的声音,做着破茧成蝶的准备。

在山地木屋里,做梦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在这些早春的夜晚,我的梦里常常出现梨花。进而,我也会成为一株梨树,与另一株梨树对话。梨花开放时,能最早听见开花的声音的只有梨树。我既为梨树,就能听见一朵朵、一簇簇梨花,在我的额头,在我的手臂上开放的声音。

这种声音,托举着我的灵魂,游荡在春天的山野上。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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