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皇帝”丘成桐:研求之乐

丘成桐,当代极具影响力的数学家之一,哈佛大学教授、清华大学教授,北京雁栖湖应用数学研究院院长。他是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荣获菲尔兹奖、沃尔夫奖、克拉福德奖、美国国家科学奖、马塞尔·格罗斯曼奖、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际科学技术合作奖等大奖。他成功解决了许多著名的数学难题,其研究深刻变革并极大扩展了偏微分方程在微分几何中的作用,影响遍及拓扑学、代数几何、广义相对论等数学和物理领域。

我年少时,并不喜欢读书,在中国香港元朗的平原、沙田的山海之间嬉戏游玩,与同伴在一起,乐而忘返,甚至逃学半年之久,真可谓徜徉于山水之间,放浪形骸之外。在这期间,唯一的负担是父亲要求我读书练字,背诵古文诗词,读近代的文选及西方的作品。当时我喜爱的并不是这些书籍,而是武侠小说,从梁羽生到金庸的作品都看了一遍。由于这些小说过于昂贵,只能从邻居借来,得之不易,借到手后,欣喜若狂。父亲认为这些作品的文字不够雅驯,不许我看,所以我只得躲在洗手间偷偷阅读。除了武侠小说,还有《薛仁贵征东》《薛仁贵征西》《七侠五义》和一些“禁书”,都是偷偷地看,至于名著如《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则是父亲认为值得看的好书,可以公开阅读。他要求我看的同时,还要将其中的诗词熟记,这可不容易。虽然现在还记得其中一些诗词,例如黛玉葬花诗和诸葛亮祭周瑜的文章,但大部分还是忘记了。

《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很快就引起我的兴趣,但是读《红楼梦》时仅看完前几回,就没法继续下去。一直到父亲去世后,才将这本书仔细地读了一遍,也开始背诵其中的诗词。由于父亲早逝,家道中落,与书中的情节产生共鸣,从而欣赏和感受到曹雪芹深入细致的文笔,如何丝丝入扣地将不同的人物情景逐步描写出旧社会的一个大悲剧。四十多年来,我一有空就会看看这部伟大的著作,想象作者的胸怀和澎湃的感情,也常常想象在数学中如果能够创作同样的杰作,是如何伟大的事情。

我个人认为,感情的培养是做大学问最重要的一部分。汪中在《汉上琴台之铭》中有句云:“……抚弦动曲,乃移我情。”《琴苑要录》:“伯牙学琴于成连,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专一,未能得也……伯牙心悲,延颈四望,但闻海水汩没,山林窅冥,群鸟悲号,仰天叹曰:‘先生将移我情。”这一段话,我深有感触。立志要做大學问,只不过是一刹那间事,往往感情澎湃,不能自已,就能够将学者带进新的境界。

父亲去世以前,我学习了不少知识,也读了不少好文章。但他的去世,深深地触动了我的感情。我读《红楼梦》,背诵秦汉六朝的古文,读司马迁的传记《报任安书》、李陵《答苏武书》、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等文章,这些文章的内容都深深地印记在我的脑海中。文天祥说:“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足可以描述我当时读书的景况。除了中国文学外,我也读西方的文学,例如歌德的《浮士德》。这部歌剧描述浮士德博士的苦痛,与《红楼梦》相比,一是天才的苦痛,一是凡人的苦痛,描写苦痛的极致,竟可以说得上是壮美的境界,足以影响人的性情。就这样,父亲去世和阅读文学,这大半年感情的波动,使我做学问的兴趣忽然变得极为浓厚,再无反顾。凡人都有悲哀失败的时候,有人发愤图强,有人则放弃理想以终其身。黄仲则诗:“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诗虽感人,思想毕竟颓废,使人觉得乌云蔽天,难怪黄仲则一生潦倒,终无所成。反观太史公司马迁,惨受腐刑,喟然而叹“身毁不用矣”的同时,却完成了传诵千古的《史记》,适可藏诸名山大都。他在自传中说:“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太史公的挫败和郁结,反而使他志气更为宏大。几十年来我研究学问,处世为人,屡败屡进,未曾气馁。这种坚持的力量,当可追索到当日感情之突破。我一生从未放弃追寻至真至美,可以用元稹的诗句来描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当遇到困难时,我会想起韩愈的文章:“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我也喜欢用《左传》中的两句来勉励自己:“左轮朱殷,岂敢言病。”

做研究生时,我有一个想法,微分几何毕竟是涉及分析(即用微积分为工具)和几何的一门学问,几何学家应该从分析着手研究几何。况且微分方程的研究已经相当成熟,这个研究方向大有可为。虽然一般几何学家视微分方程为畏途,我决定要将这两个重要理论结合,让几何和分析都表现出它们内在的美。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第一年,我跟随莫里教授学习偏微分方程,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这个学科的创始者之一。从他那里我掌握了椭圆形微分方程的基本技巧,研究院的第二年我才开始跟随导师陈省身先生学习复几何。毕业后,在我的学生和朋友孙理察、西蒙、郑绍远、乌伦贝克、汉密尔顿、陶布斯、唐纳森、李伟光等人的推波助澜下,逐渐将几何分析发展成一个重要的学科,解决了很多重要的问题。

这是一种奇妙的经验,每一个环节都要花上很多细致的推敲,然后才能够将整个画面构造出来,正如曹雪芹写作《红楼梦》一样:“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尼采也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我和众多朋友开拓的几何分析,也差不多花了十年才成功奠基,虽不敢说是“以血书成”,但每一次的研究都很花费工夫,甚至废寝忘食,失败再尝试,尝试再失败,经过不断的失败,最后才成就一幅美丽的图画。

简洁有力的定理使人喜悦,就如读《诗经》和《论语》一样,言短而意深。有些定理,孤芳自赏。有些定理却能引起一连串的突破,使我们对数学有更深入的认识。每一个数学家都有自己的品位和看法,我本人则比较喜欢后一类数学。当定理证明后,我们会觉得整个奋斗的过程都是有意思的,正如智者持竿,往往大鱼上钩后,又将之放生,钓鱼的目的就是享受与鱼比试的乐趣,并不在乎收获。从数学的历史看,只有有深度的理论才能够保存下来。千百年来,定理层出不穷,真正名留后世的却是凤毛麟角,这是因为有新意的文章实在不多,有时即使有新意,但是深度不够,也很难传世。当年我看武侠小说,很是兴奋,也很享受,但是很快就忘记了。在阅读有深度的文学作品时,却有不同的感觉。

我们几个朋友在研究和奋斗过程中,始终不搞太抽象的数学,总愿意保留大自然的真和美。王国维评《古诗十九首》“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坷长苦辛”,以为其言淫鄙,但从美学的观点,则不失其真。数学创作也如写小说,总不能远离实际。好的数学也应当能接触到大自然中芸芸现象才能够深入,才能够传世。今日有些名教授,著作等身,汗牛充栋,然而内容往往脱离现实生活所作,不见得能比得上一些内容与实际有关的小品文,数十载后读之,犹可回味。我自己做研究,有时也会玄思无际,下笔滔滔,过了几个月后才知空谈无益,不如学也。在这时,总会想起张先的词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我的研究工作,深受物理学和工程学的影响,这些科学给数学提供了很重要的素材,广义相对论就是一个重要例子。1973年在斯坦福大学参加一个国际会议时,我对某个广义相对论的大问题产生兴趣,它跟几何曲率和广义相对论质量的基本观念有关。我锲而不舍地钻研,终于在1978年和学生孙理察一同解决了这个重要的问题。我之所以钟爱这些与相对论有关的几何问题,也许是受到王国维词论的影响,坚持数学家的工作不应该远离大自然的真和美。直到现在我还在考虑质量的问题,它有极为深入的几何意义,没有物理上的看法,很难想象单靠几何的架构,就能够获得深入的结果,广义相对论中的质量与黑洞理论都有很美的几何意义。

其实西方文艺复兴的一个重要反思就是复古,重新接受希腊文化真与美不可割裂的观点。中国古代文学的美和感情是极为充沛的,先秦两汉的思想和科技与西方差可比拟。清代以还,美术文学不发达,科学亦无从发展。读书则以考证为主,少谈书中内容,不逮先秦两汉唐宋作者的热情澎湃。若今人能够回复古人的境界,在科学上创新当非难事。

除了看《红楼梦》,我也喜欢看《史记》《汉书》。这些史书不但发人深省,文笔通畅,甚至启发我做学问的方向。史家写实,气势磅礴,荡气回肠,使人感动。历史的事实教导我们在重要的时刻如何作决断。做学问的道路往往是五花八门的,走什么方向会影响学者的一生。复杂而现实的历史和做學问有很多类似的地方,历史人物作的正确决断,往往能够为学者选择问题提供一个良好的指南针。王国维说做学问的第一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做好的工作,总要放弃一些次要的工作,如何登高望远,作出这些决断,大致建基于学者的经验和师友的交流。然而对我而言,历史的教训是很有帮助的。我刚毕业时,蒙几何学家西蒙邀请到纽约大学石溪分校做助理教授。当时石溪聚集了一群年轻而极负声望的几何学家,在度量几何这个领域中可说是世界级重镇。我在那里学了不少东西。一年后又蒙奥塞曼教授邀请到斯坦福大学访问,接着斯坦福大学聘请我留下来。但是当时斯坦福大学基本没有几何学方向的教授,当下我要作一取舍。这时我记起《史记》叙述汉高祖的事迹,刘邦去蜀,与项羽争霸,屡败屡战,犹驻军中原,无意返蜀,竟然成就了汉家四百多年的天下。对我来说,度量几何的局面太小,而斯坦福大学能够提供的数学前景则宏大得多,所以决定还是留在斯坦福做教授,与孙理察、西蒙合作。现在想来,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如上所言,我的想法和一般同学的想法不大一样,也不见得是其他一流数学家的想法。但是有一点是所有学者都有的共同点:努力学习,继承前人努力得来的成果,不断地向前摸索。

我年少时受到父亲的鼓励,对求取知识有浓烈的兴趣,对大自然的现象和规律都很好奇,想去了解,也希望能够做一些有价值的工作,传诸后世。我很喜爱以下两则古文:孔子“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立志当然是一个好的开始,但是如何做好学问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我有幸得到好的数学老师指导。当我学习平面几何时,我才知道数学的美,也对公理逻辑的威力叹为观止。对几何既有兴趣,做习题时都很成功,也从解题的过程中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我开始寻找新的题目,探讨自己能够想象的平面几何现象,每天早上坐火车上学时我都在思考,这种练习对我以后的研究有很大的帮助。中学时的训练对同学有很大的好处,培正中学出了不少数学名家。我们中学的老师在代数和数论方面的涉猎比较少,培正的同学在这方面的成就也相对的比较弱,由此可以看到中学教育的重要性。屈原说:“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章的格调和对学术的影响力与“内美”有关,可以从诗词、礼、乐、古文、大自然的环境中培养吸收。但修能需要浸淫于书本,从听课和与师友的交流中,可以发现哪些研究方向最为合适。找到理想的方向后,就需要勇往直前。

做科研虽要付出代价,但其乐无穷。先父的心愿是:“寻孔颜乐处,拓万古心胸。”我只知自得其乐,找寻心目中宇宙的奥秘。陶公云:“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可谓深得我心。

(摘自译林出版社《我的几何人生——丘成桐自传》 作者:[美]丘成桐 [美]史蒂夫·纳迪斯 译者:夏木清)

(图注:丘成桐(右)与数学家陈省身丘成桐(右)与数学家陈省身;1996 年,丘成桐(中)与两位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 ( 左) 1996 年,丘成桐(中)与两位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 ( 左) 和丁肇中 ( 右) 合影于清华大学和丁肇中 ( 右) 合影于清华大学;1982年,丘成桐获数学领域诺贝尔奖——菲尔兹奖,成1982年,丘成桐获数学领域诺贝尔奖——菲尔兹奖,成为获得该奖项的第一位华人为获得该奖项的第一位华人;丘成桐(右)与意大利著名几何学家卡拉比丘成桐(右)与意大利著名几何学家卡拉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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